換工作的第二個月,我在想,所以記錄下來,現在是新工作的第六個月,父親過世的第五個月。
我在想親人死亡是什麼感覺。
它就像滾燙的湯浮起的渣沫一般,直至不沸騰時才能完全清除它。直至熄滅前,他始終縈繞在我腦海裡。
不知道為什麼會常常想起他,家庭情感並不濃烈,平平淡淡的父女。小時候時常帶我們姊妹出門玩,記憶不深,但似乎有到花蓮太魯閣的記憶,開著TOYATA四處郊遊、假日塞車,關於假日出門的記憶都在小時候。常常偷老爸冰箱上的零錢買零食,偷偷不被發現,然後還是會跟他要跑腿剩的幾十塊錢,老媽說他也常騎老式野狼,四貼載我們姊妹到東港夜市去玩。國中之後他就不常帶我們出去玩了,而在生病前從未出國過。
我們家是村裡打牌的據點因為有很寬闊的腹地,全盛時期可以擺到六桌,逢年過節都很熱鬧。老爸有很多酒肉朋友,每天都很熱鬧,菸霧瀰漫我很討厭,我還貼了禁止吸菸的告示在家大門口,想當然沒什麼用。
他一生活得十分自由,菸酒樣樣來,不喜歡出去玩不喜歡踏青,喜歡守在熟悉的地方,不喜歡睡在市區的新家,不喜歡用便利的蓮蓬頭沖澡,對他來說以勺沖澡最為舒服。
我時常在想,爸這種糜爛的生活大概會很早死,又想一生悠然自得死去也不錯。雖是如此,在疫後因咳嗽不止,確診小細胞肺癌,肺癌之王後,我也說不清那是什麼心情。將死未死,身在外地不懂表達的子女,只能開始著手父親的身後事。
他其實很想活下去。我錯了,我爸很想活下去。他跟我三姊的小孩說「阿公看不到妳長大了」,送昂貴的禮品希望醫生能有辦法可以讓他生命延長,可能花了幾百萬在治療上面。化療很痛苦,而藥物一個一個失效,骨移轉後洗澡已無法自理,我媽說有時候他不舒服的時候都會發脾氣,白髮在照顧病人期間多了許多,雖然不寬裕但家裡還是有請看戶的餘裕,她說,等真的沒辦法動再來請。後來,因感染退伍軍人病毒而合併肺炎,醫生問你們要插管嗎?我媽決定不。我沒看到躺在病床上父親的最後一面,在半夜接到我媽電話說:「恁爸爸轉去矣」。剛好符合數據上的,小細胞肺癌存活時間,整整一年。
在這前一個月,我爸難得提出想過他的生日,他60幾年來應該沒主動提過要過生日。他的習慣開始改變,雖然吃不下,但他突然想喝各種手搖飲料,或許就是因為如此而感染病菌。
這是我第二次全程參與喪禮,沒有第一次阿公那樣的隆重儀式。簡單處理,不辦在家,我爸說怕我媽太辛苦,在殯儀館一起處理就好。學會了摺紙蓮花金元寶,跟姊姊們聊了天,我們很少這樣聊天,見了幾個來上香的親戚。在開棺見最後一面時,哭得一蹋糊塗,不是難過哭,是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重量而哭,明明看起來像是睡著一樣,為何再也看不見老爸睜開眼笑,此時才知道死亡是什麼。沒有看見棺木進去火燒的那一幕,第一次撿骨,原來人類的骨頭空隙氣孔那麼多。
百日前,想起他還是心酸酸,老媽說,有時候還是會想起他,又說,這樣不痛苦了。
後來我常常想起,老爸跟我說,在那麼遠的地方工作幹嘛,回來南部工作不好嗎?
不好嗎?好像有點後悔不在家附近工作,但又不是那麼後悔。但為什麼,我們之間根本不常見面,一季才回家一次的我,未到百日卻時常想起老爸的面貌,夢見跟他吃飯。是親情還是血緣,或許親近之人閉上雙眼永遠離去之時,才知道虛無飄渺的死亡已駐足在腦海裡,卻再也看不見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