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玩文學的人從小都有某些痼疾。
〈看醫生遊戲〉一文中,朱宥勳詳列自己的童年痼疾,輕微氣喘、心律不整、鼻竇炎……等等,多次進出醫院,對醫療流程、器材、以及當中的規律「久病成遊戲」,甚至一度立志當醫生。
我個人是小時候氣喘、肺炎、過敏性鼻炎、體弱多病,胃口不好之外,齒列不正讓我經常蛀牙,小小年紀就有根管治療的經驗,小學時還動過一次唾液腺結石的手術。我並沒有如朱宥勳那樣的玩心去觀察醫院的一切,相反,一種「又來了」的煩躁感總是縈繞不去,最後「習慣了」。
童年經常跑醫院的結果,是我比同齡人上醫院還要「情緒穩定」。抽血、打針、吃藥、住院等,逐漸變得「親切」起來。
跟多數體弱多病的人一樣,我們痛恨自己的身體,上面這一切只是苦中作樂。
由於我們只能做靜態的活動,加上壓力的緩解,門檻最低的娛樂就是吃,因此都有一段長胖的過程。我個人是在小學五、六年級碰到一位高人,打開我的胃口,讓我從極度挑食的瘦弱男,觸底反彈逐漸往胖的方向狂奔。雖然嘗試過一些運動,例如羽毛球,但終究沒有形成習慣,從未被歸類在「體育派」。除了國中班導強制要我們每天放學跑十圈學校升旗場(很大,大到給人當停車場那種)外,我依舊是被穩穩地歸類在「讀書派」那邊。而這,也為後來的一系列苦難埋下伏筆。
這篇文章朱宥勳描寫自己國中時就讀寄宿學校--由於他不止一次在行文中威脅如果成為教育部長,會用各種合法和不合法手段搞倒這所學校,所以沒有寫明是哪間。
中學時期大概是我們每個人真正品嘗到「規訓」的時期。青春期荷爾蒙發達,各種層出不窮的少年煩惱,卻又是重要的人格形塑期,培養知識、專注、學習能力和品味的唯一階段--因為大多數人離開這個階段就很難主動去獲取新知了。
相對地,這段時間也可能是思考和創意的迸發期,尤其在傳統老舊教育模式下,反抗與權威有機地結合,原先苦難的牢窗生活,成為日後肥美的談資。
朱宥勳在這篇文中詳述自己待的學校可能連「監獄」都不如,監獄好歹有個一小時放風時間,學校則沒有。連洗澡都定時、定量,提早體會什麼叫「戰鬥澡」。除教科書外的書籍一概不認,連《古文觀止》都不准。除非老師簽名允許,但標準相當浮動甚至可笑。例如朱宥勳被沒收了一本《科學人》雜誌,是理化老師沒收的。順帶一提,我高中的國文老師則是沒收了《林榮三文學獎選集》。
「很多老師大學後就沒在看書了。」--朱宥勳在網路上,在文章中都有此言。我雖然半隻腳踏進教育界,也不敢說是不是真實情況,但以我目前接觸到的師生而言,確實如此。課本以外的世界,他們跟世人一樣聰明。
從《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到《返校》,台灣壓抑的校園生活一直是創作的題材庫。因為天然就有「反抗」與「威權」的對立感,無論是悲喜劇,都有發揮的空間。朱宥勳用了大篇幅書寫學生如何跟師長鬥智鬥勇。其中我最印象深刻的,是朱宥勳描寫學生將課本算好厚度,割開後放違禁書進去。當他把這段故事轉給他的教授時(當時他正在修教育社會學,回母校訪談學弟妹),教授苦笑:「你說這些學生費盡心思藏的東西,是書?我在美國高中有碰到一模一樣的藏法,但人家藏的是槍和安非他命。」
我自己是碰到有同學可以做到調整頭部的角度,外觀看起來像是在午休,實際上在看小說,天衣無縫。
當中的重頭戲,就是「校園文學圈」的誕生,由於什麼都不能幹,學生們竟然提筆創作故事。這有個絕佳好處是,師長會以為你在做筆記,而筆記本不是違禁品,也不可能禁。筆記本又能塞在學生書櫃之間,雖然有大規模檢查(俗稱大地震),但不可能一本本去翻。朱宥勳感嘆:「威權體制的弱點就是她什麼都要管,只要塞爆她的行政量能就能撐出一片自由的空間。」
但朱宥勳話鋒一轉,反駁許多大人們會說「應該感謝那段時間,才能使你迸發文學創作的天賦和能力」。諸多勵志套路都會要人「感謝你遭遇的逆境」--標準的「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因為那些被所謂「逆境」打垮的人,不會出來感謝給你看。
例如近期爆紅的中國遊戲《黑神話:悟空》,台灣這邊的親中者高興得上竄下跳,但中國有著豐富遊戲經驗的創作者、玩家卻格外憤怒:這麼多的人、資源、體量,要這麼多年,歷經這麼多苦難才有這麼一部,這明明是丟臉,哪是什麼榮耀?等到遊戲出圈了,才回過頭來蹭,更是可恥至極。
時至今日,台灣社會很多角落還在「反抗」-「威權」,例如文理組、例如有用沒用、例如「這能幹嘛」、例如那些豐富的「亞洲父母」哽圖。
我知道我們在進步,但還是希望腳步能快一點。
因此,如果要節選整本《只能用4H鉛筆》一篇文章,我會選這篇〈坐監實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