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伊德與狗狗的故事,要從七十幾歲才開始,但狗狗在他的晚年扮演重要角色。
大約是1925年,69歲的佛洛伊德為女兒安娜買了一隻名為阿狼(Wolf)的德國牧羊犬,主要是安全考量,當安娜在維也納公園樹林裡散步時可以保護她。但是,佛洛伊德愈來愈喜歡阿狼,以至於那一年安娜開玩笑地對朋友說,這裡面有移情的成分,她父親將對她的關注轉移到阿狼身上。
阿狼還曾登上報紙新聞。一天早上安娜帶著他去散步時,忽然傳來士兵演訓的槍砲聲,阿狼受驚而飛奔,安娜到處找不到。她焦急地回家,竟發現阿狼已經在家,原來他是搭計程車回家的,司機說阿狼跳上他車子後座不肯離去,並且抬起頭來,讓他看到脖子有個掛牌寫著「佛洛伊德教授,貝格(Berggasse)街19號」。阿狼安全返家,佛洛伊德付了計程車錢[1]。
精神科醫師葛林克(Roy Grinker)曾被佛洛伊德分析,他記得門鈴一響兩隻狗就吠叫,阿狼會立刻去嗅聞他的生殖器,因此他進入佛洛伊德辦公室都帶著強烈的「閹割焦慮」[2]。真的被阿狼咬過的知名人物,應該是佛洛伊德官方傳記作者,英國分析學會創始人恩斯特瓊斯醫師(Ernest Jones),他大腿被咬傷。
為什麼佛洛伊德到老才突然變成狗派呢?瓊斯認為,對當時的歐洲猶太家庭來說,狗通常帶有可怕的聯想,例如反猶主義者常使用犬隻來攻擊;佛洛伊德需要一段時間來克服文化和認知上的恐懼,才能迎向阿狼。
安娜佛洛伊德過世前一年則表示,她父親變成狗派可能反映出對人類的失望,戰爭顯示了永不退卻的殘酷以及盲目的破壞慾望,在這種情況下,朝向動物較為舒適。
別忘了佛洛伊德當時已深受下顎癌症所苦,而生命中各種失落紛紛襲來,剛經歷一次世界大戰,1920年他鍾愛的女兒蘇菲死於西班牙流感,才26歲;1923年他的外孫、蘇菲的兒子海奈(Heinele)死於肺結核,也才5歲。
總之,最簡單的答案就是--是時候了!
1928年,安納佛洛伊德的閨密、全球知名珠寶商蒂凡妮(Tiffany)的女兒、同時也是佛洛伊德的分析個案桃樂絲·伯林罕(Dorothy Burlingham),送72歲的佛洛伊德一隻名叫論語(Lün-Yu)[3]的鬆獅犬(chow)[4],但不幸地論語十五個月後遭火車撞死,陳屍鐵軌,佛洛伊德感到深深的悲痛。
在七個月的哀傷之後,1930年三月,伯林罕送給佛洛伊德另一隻鬆獅犬,74歲的佛洛伊德將之取名為喬菲(Jofi,有時寫成約菲Yofi),她是論語的姐妹,喬菲是希伯來語「美麗」的意思。喬菲漸成為佛洛伊德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伴侶,跟前跟後。
佛洛伊德很感興趣於喬菲的「女性特質,狂野、衝動、聰明,又不像其他的狗那麼依賴」。有次他要去柏林接受治療,喬菲只好被關在狗舍中,因為佛洛伊德的太太瑪莎沒那麼喜歡狗。佛洛伊德顯然很不捨,旅途中寫信給瑪莎問說「有人去看喬菲嗎?我很想她。」
瑪莎或許會因為吃醋而火冒三丈,哼,不是想念我!
佛洛伊德說他對於喬菲的喜愛不亞於他對雪茄。這樣一講,強烈喜歡寵物或許可能是另一種成癮行為?
佛洛伊德會把自己的食物分給喬菲吃,他後來因為下顎疼痛愈吃愈少,喬菲因此經常吃掉整份他的晚餐,體型就愈來愈胖嘟嘟[5]。
那一定是悲痛跟幸福混雜的獨特滋味。
每年佛洛伊德生日,他都會收到署名是狗狗的小詩,用蝴蝶結綁在狗狗項圈上,那當然是女兒安娜或長子馬丁寫的。狗派一家人真是逗趣又富詩意。不過佛洛伊德似乎真的相信狗狗知道他的生日,1936年5月24日,佛洛伊德寫信給自己的病人之一,美國詩人希爾達.杜利特(Hilda Doolittle,H.D.)說:「我確定約菲會很驕傲妳提到她。信不信由妳,剛六歲的她進入我的臥房,以她自己的方式對我表示感情……一隻小小的動物怎麼會知道主人的生日到了呢?」[6]
喬菲替病痛中的佛洛伊德帶來無比的撫慰,他寫給友人瑪莉波拿巴特公主(Marie Bonaparte)的信中說:「我希望你可以看到在這些地獄般的日子裡,喬菲對我展現出怎樣的同情,好像她懂得一切。」
1931年二月,喬菲生下一窩小狗,只有一隻活下來,名叫塔陶(Tatoun),但同年十月就因為犬瘟熱夭折。1933年四月,喬菲又生下一窩小狗,有些被她自己吞食,其他的佛洛伊德想把其中一隻送給H.D.(本文底下詳述),後來因為小狗咬人而計畫作罷。另有一隻叫做小佛(Fo),佛洛伊德可能送給了當時的病人之一,美國小兒科與精神科醫師艾迪絲傑克森(Edith Jackson)[7]。
1936年阿狼過世。喬菲終究還是比佛洛伊德更早一步離開人間,1937年1月17日喬菲因心臟病過世,佛洛伊德寫信給好友褚威格(Arnold Zweig)說:「除了哀悼以外,感覺非常不真實,我思索著什麼時候才會習慣。但是,一個人當然無法輕易地從七年的親密當中恢復過來。」佛洛伊德將喬菲火化,骨灰撒在他們共度最好時光的花園裡。
喬菲過世後不久,佛洛伊德迎來另一隻鬆獅犬,名叫阿倫(Lün),她是喬菲的姊妹,曾經跟佛洛伊德同住過,後來因為兩隻狗彼此不和而被送走,當時佛洛伊德把對立歸咎於「女人的本質」。
1938年,納粹迫害的危險時刻,佛洛伊德正等待護照以便逃離維也納時,他和安娜的壓力因應是從事翻譯(只有學霸才會這樣吧),將瑪莉波拿巴特公主的小書《塔普西:一隻金毛鬆獅犬的故事》(Topsy: The Story of a Golden Haired Chow 1936)從法文翻譯為德文。
除了年輕時譯過米爾(John Stuart Mill)和法國催眠先驅伯恩海姆(Hippolyte Bernheim)的著作之外,這是佛洛伊德唯一的譯作,但內容與精神分析完全無關,寫的是瑪莉公主的鬆獅犬塔普西,牠和佛洛伊德一樣罹患癌症接受治療,故事替他帶來激勵的作用。
佛洛伊德1936年寫給瑪莉公主的信上談及這本書:
「這真的解釋了為什麼人們能以如此非凡的強度喜愛一隻像塔普西(或喬菲)這樣的動物:那是一種沒有矛盾的情感,免除了幾乎令人難以忍受的文明衝突的簡單生活,存在的美麗自身即已完滿;儘管在有機發展上存在著種種差異,卻仍有一種親密的吸引和無庸置疑的團結感……我經常在撫摸喬菲的時候,不自覺地哼起一段旋律,儘管我不懂音樂,但仍能認出來是《唐喬凡尼》中的詠嘆調:『友誼的聯繫,將我倆合為一體……』」[8]
同年佛洛伊德一家人離開維也納流亡倫敦,所住之處就是現在的佛洛伊德博物館,阿倫也遷居倫敦,但被檢疫隔離六個月,期間佛洛伊德經常去探望[9]。期間安娜幫佛洛伊德買了一隻小型獅子狗(Pekingese)強波(Jumbo)來作伴,但佛洛伊德沒有心動,仍在思念阿倫。
最終佛洛伊德總算歡喜地把阿倫接回家,但不久後他下顎癌惡化、組織壞死,阿倫開始會迴避他,佛洛伊德相信這是因為自己口腔的壞死發出惡臭所致,對愛犬毫無責怪。1939年佛洛伊德過世。
這個最終章著實令人心碎。
喬菲可以說是佛洛伊德分析診療室裡的工作夥伴。她蜷伏在躺椅旁的地上,「像標記、像紋章」[10]。根據佛洛伊德長子馬丁的描述,喬菲是佛洛伊德的計時器,當她起身打個呵欠走向門邊,佛洛伊德就知道這一節50分鐘的分析時間到了。如果喬菲對新的來訪者表現出懷疑或迴避的樣子,佛洛伊德會認為他們不適合精神分析。有時候佛洛伊德會利用狗做為話題來開展那次分析,他相信喬菲在場讓個案更為開放而坦誠。
喬菲還可以協助佛洛伊德評估病人的心理狀態,如果病人很焦慮,她會離躺椅遠一些;如果她感受到病人很憂鬱,就會靠近躺椅旁邊,讓病人伸手就可以拍拍她,帶來撫慰的療效。有次葛林克醫師在躺椅上講到情緒湧現,喬菲忽然跳到他身上,佛洛伊德就詮釋「你看,喬菲很興奮,因為你能夠發現你焦慮的源頭!」
佛洛伊德的個案對喬菲的感覺有好有壞。有的個案說喬菲令人平靜,有利於他們打開心房。H.D.則曾感到惱怒,因為「比起對我的故事,教授對約菲更有興趣」。
鬆獅犬給詩人H.D.帶來很多難以想像的複雜移情。
話說H.D.初見佛洛伊德時,他警告她約菲會咬陌生人,H.D.的心情卻是不甘示弱:「就算我在兩秒鐘之前是陌生人,我現在已不再是了。」這些想反駁的話並未說出口,但寫在回憶錄裡。
H.D.分析沒多久,就發現約菲懷孕了。分析進入第二個月,她開始擔心佛洛伊德好像想要送她幼犬,因為他反覆問她在瑞士的家有沒有花園、家裡養幾隻狗之類的問題。之後佛洛伊德真的提出要送一隻小狗給H.D.的女兒。H.D.不想承擔這種責任,便說她不確定新生小狗是否強壯到可以度過那趟旅程。佛洛伊德立刻回覆說,等到H.D.要回家時小狗應該夠強壯了。佛洛依德的提議讓她受寵若驚,但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小狗。H.D.非常焦慮,甚至覺得好像是自己懷孕了、快臨盆了。佛洛伊德要H.D.告訴他一些女神的名字,以便幫新生小狗命名[11]。
狗狗之間也曾大亂鬥,1933年5月18日,H.D.寫道:「昨天真是糟糕的時光,讓我感到害怕。約菲向阿倫(Lun)衝去,佛洛伊德摔倒在地,我以為他會被撕成碎片……我半路衝進去,抓住阿倫的毛,女傭也介入了,而佛洛伊德就坐在地上,所有的錢都在盛開的蘭花下四處滾動。」前面提及阿倫後來被送走,應該是這樣的緣故吧。這種事情在分析時間內發生,也令人難以想像且終生難忘。
佛洛伊德的狗派故事暗示我們,燃起一種新的熱情永遠不嫌晚。他對狗的情感好像提醒著,心智勞務工作不該是生活的全部,而寵物用一種神奇的方式,讓佛洛伊德沉浸在人類潛意識汪洋許久之後,浮出水面,接觸到一種純真、直接、生猛的氣息,他說:「狗愛他們的朋友,咬他們的敵人,這跟人很不同,人無法有純粹的愛,客體關係中總是愛恨交織。」[12]
或者我們可以說,狗狗以這種全心全意、忠貞不二的方式,超越並且禮讚了佛洛伊德。
做為貓派一族,我竟然背叛小貓,像強迫症發作似的,在書本、論文、網路上瘋狂搜尋佛洛伊德狗狗的蹤跡,想要清楚建立這個狗狗宇宙。
我花了好多時間,釐清、比對和確認,《維基百科》和舞台劇及電影《佛洛伊德的最後一會》(Freud's Last Session),都搞錯了狗狗的名字。
本文顯然和精神分析理論無關,讀完對心理治療臨床實務也沒有直接幫助,但至少可以讓大家了解佛洛伊德的這一面,他對狗狗的愛毫不遮掩、真摯動人,無疑地是他生命最後階段的重要篇章。而且,意外發現佛洛伊德不像我先前所想那樣討厭音樂,他喜歡莫札特歌劇《唐喬凡尼》。
說到貓派,我率先想到的是小時候第七號情報員第三集《金手指》裡的反派首領,看不清楚他的臉,只看到他懷抱一隻貓。從此抱貓成為我心中壞人的象徵,真是糟糕。還好後來有蔡英文總統和蕭美琴副總統,替咱們扳回一城。
H.D.說佛洛伊德不喜歡貓。很想確認有沒有著名精神分析師是貓派的?我想一定有,各位多聞的好友,知道的話請告訴我一聲。
[1] 見倫敦佛洛伊德博物館網頁https://www.freud.org.uk/2020/04/15/freud-at-home-with-his-dogs/。
[2] 見https://freudsbutcher.com/psychology/freud-dogs-pt-2-a-dangerous-method-if-you-fear-dogs/。
[3] 我不確定這是否為孔子論語的英譯,但網路上有相同見解請參考https://freudsbutcher.com/psychology/freud-dogs-part-1-a-case-of-late-life-puppy-love/。
[4] 這種品種來自中國華北地區(維基百科),稱之為論語似乎有理。
[5]見 https://www.theguardian.com/theguardian/2002/mar/23/weekend7.weekend3。
[6] 希爾達.杜利特(Hilda Doolittle): 禮讚佛洛伊德(Tribute to Freud),陳蒼多譯,心靈工坊出版,2024。
[7] David J. Lynn & George E. Vaillant: Anonymity, Neutrality, and Confidentiality in the Actual Methods of Sigmund Freud: A Review of 43 Cases, 1907–1939. Am J Psychiatry 1998; 155:163–171.
[8] Freud, S. (1936) Letter from Sigmund Freud to Marie Bonaparte, December 6, 1936. Letters of Sigmund Freud 1873-1939 51:434-435.
[9] 狗狗來到佛洛伊德身邊以及過世時間參照https://chowtales.com/sigmund-freud-and-his-chows/。
[10] 見《禮讚佛洛伊德》。
[11] Lohser, B. & Newton, P. M. : Unorthodox Freud. The Guilford Press, New York, 1996.
[12] 見https://www.fastcompany.com/3037493/dog-complex-analyzing-freuds-relationship-with-his-pe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