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治療師的失敗,才有成功的治療。」我自信地這麼說。
好友勸我不要寫這種文章,好像幫治療做不好的心理治療師找藉口開脫,更會惹得個案不開心。
但我一段時間以來左思右想,仍然覺得這句話是硬道理,必須寫出來。應該先說明的是,我針對的只是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這個範疇,本文並不適用於其他取向的治療方式。因為精神分析取向工作者將治療關係--包括移情、反移情--當作是最重要的治療素材之一,其他學派並不是這樣。
精神分析的本體論(ontological)面向與認識論(epistemological)面向不同,後者強調詮釋與洞視,前者著墨於怎樣才可以感到活著並感到真實。美國分析師奧格登(Thomas Ogden)說,本體論精神分析的代表人物就是溫尼考特與比昂。
在這個脈絡底下,詮釋不如經驗來得重要。
溫尼考特曾經這樣說:
「令我震驚的是,因為我想要做詮釋的個人需要,我阻止或延後了多少深刻的改變。如果我們可以等待,患者就可以富創造力地達成瞭解,伴隨著強烈的喜樂,我現在享受這種喜樂,更多於過去我自認聰明(做詮釋)所獲得的喜樂。」[1]
回到臨床。
當代許多個案的主要問題不再是潛意識的衝突或被潛抑的衝動,而是空虛感與無用感。
他們沒有在自己的生命中現身。
在長大的過程中,他們的需求和感受,沒有獲得照顧者持續性的理解與回應,收到的反應反倒是忽視或扭曲。
那些無以名之的一整團內在狀態,沒辦法被象徵化,只能是空的,以「缺席」(absence)的狀態存在著。它沒辦法與「功能性的自己」整合在一起。這樣的人,可以在公司裡運作良好地達成任務,但只要將心的表層翠綠繁茂的小草撥到一邊,就會赫然發現,內心的土壤空了一大塊。
他們覺得生活缺乏真實感,生命沒有意義,自己是冒牌者。
他們因為各種原因,例如憂鬱、焦慮或關係議題,以「案主」之名進入心理治療。
分析治療進行到某個時刻,個案開始感到治療師有所不足,沒辦法像書上的分析師那樣做出很厲害的詮釋;或者治療師想深入的點,和自己的內心搭不上線。總之他對治療師出現了失望(你不如我預期)或生氣(你做得不好、做得不夠),甚至想結束治療。
個案常常想壓抑這種負面感受,繼續當個合作的被分析者,費倫齊曾這麼形容:「患者很少生氣與憤恨,大多是無助地順從,願意接受我的詮釋……我逐漸了解這些表面合作的患者,對我也有恨意和憤怒」。
治療師當然也不喜歡負面的場面。治療師也有自戀需求,想要被個案尊敬、喜愛,期盼個案能覺得治療工作對她有幫助,卡住的人生可以繼續向前。
誰想要當一個沒用、失敗的治療師呢?通常我們會使出渾身解數,儘量不讓這個情況發生。
然而,只有當成長過程中的「負面」經驗能在分析治療中重現,那部份才有可能真的得到轉化,治療才會有進展。
更何況治療師不是神,總有神入失敗(empathic failure)的時候,難免讓個案出現負面的感受。
「負」的感受在治療中實際浮現,或許對治療效果來說是「正」面加分。
這樣的悖論,我認為正是溫尼考特風格迷人之處。
《過渡客體與過渡現象》(Transitional Objects and Transitional Phenomena)是溫尼考特最重要的著作之一,1951年先在英國精神分析學會報告,接著有1953年、 1958年、1971年出版的三個版本。在他過世的1971年[2]最後一個版本中有個案例,溫尼考特希望藉此呈現「失落的感受如何成為整合自身經驗的一種方式」[3]。
本篇論文還有一大特色,就是溫尼考特在其中對「負」(negative)的意象做出相當豐富的辯證式思考。
關於溫尼考特和「正向心理學」的連結,請參考我另一篇易讀的文章:
我們一同來看這個案例。
患者是一位很聰慧的女性,有幾個小孩,來分析前的主要臨床表現是孤僻(schizoid)。
在某一節治療的開始,患者說了一個憂鬱的夢,內容是關於對前一位分析師的渴望。
患者常常會陷入幻想 此刻患者幻想她正在火車旅行,發生了意外,她的小孩和她的分析師都不知道她發生什麼事。她可能會大叫,但她媽媽聽不到。
她聯想到她曾讓她的貓哭嚎數小時。
這些經驗都可以連結到她童年遭遇到許多分離,超出她可以處理的程度,因此可以說是創傷性的。
這節分析的材料大多在處理關係的「負向」(negative side),也就是說,是關於當爸媽不在時,孩子必須經驗到逐步的失敗。
此處的語義有點曖昧複雜。首先,爸媽不在這件事本身,當然就是關係的「負向」,但我的理解不只如此。就溫尼考特這個患者(以及我們這個時代許許多多年輕個案)而言,成長過程中所謂「逐步的失敗」並未發生,出現的是創傷;在此「負」意味著沒有出現該出現的狀況(逐步的失敗),這樣的關係也將帶來更負面的影響。
患者自認是一個失敗的母親。她曾經離開她兩歲的小孩三天,當時她懷了第二胎,跟先生一起去渡假。有人告訴他,在她離開後她的小孩不間斷地哭了四小時。
我感到有趣的是,行文至此出現了一種混淆或交織,患者到底是拋下小貓讓牠哭了幾小時,或者是拋下小孩讓他哭數小時?還是,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我想像一個畫面,小孩跟貓咪同時放聲啼哭,天地同悲心都碎了。
溫尼考特在這裡說,事實就是我們無法告訴動物跟小孩發生了什麼事。當小孩無法理解的時候,媽媽離開就代表她死了。當然並不是媽媽一離開就死掉,剛離開後一段時間,在小孩心中她還是活的。但是過了一定的時限以後,她就死了。由生到死中間有一個「珍貴的憤怒片刻」,但很快就消失,或者小孩從來沒有經驗過。
我想這篇論文所要闡述的,就是精神分析可以協助取回這個「珍貴的憤怒片刻」。
患者在11歲的時候,二次大戰期間,疏散到外地去跟一個寄養家庭同住,她完全忘了她的童年和雙親,但她不想稱呼那些照顧者為叔叔或阿姨。那些年她不去稱呼他們任何稱謂,這是記住她父母的「負向」(the negative of remembering)--不去記得。
我想,叔叔阿姨意味著替代性父母,在患者內心那是虛假的謊言,因此拒斥而不以約定俗成的方式來稱呼照顧者。
缺席不在,才是真實的。
在移情中,唯一真實的事情是缺口、死亡、空白、不在、失憶。失憶是真實的,被忘記的反倒失去了真實性。
甚至溫尼考特自己,在移情中也成為一位真實且在場分析師的「負面」。
在本篇最知名的場景中,患者說:「對我來說,前任分析師永遠比我目前的分析師重要。或許你對我比較有益,但我還是比較喜歡他。等我完全忘記他之後,也還是如此。他的『負』比你的『正』還來得真實。」
我讀完覺得這些話帶著隱微的敵意,頗為傷人。如果各位朋友的伴侶這樣子拿前任跟你做比較,你一定會氣炸吧。
溫尼考特變成寄養家庭照顧者,在場卻不真實。
溫尼考特穩住,同理地說「真實的東西,是不在這裡的東西。」
患者忽然想起她媽媽說過「當我們不在的時候,我們聽得見你在哭。」
當時她想,媽媽是不是撒謊?這個想法讓她無法應付,她只好將之否認。
患者的生命不斷面臨失去,失去父母、失去動物、失去自己的小孩,於是她說「所有我得到的,都是我得不到的。」
溫尼考特思考著,患者將「負」變成對抗「一切都結束了」的最後一招防衛。唯一「正」的,是「負」。
她接著問分析師:「對這一點你會做什麼?」
溫尼考特沉默以對。
患者說「喔,我懂了。」
溫尼考特解釋「我沉默是因為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患者答沒關係,實際上她因為這個沉默而開心。
溫尼考特寫道「她寧可我什麼話都沒說」。
讀到這裡,我又感受到一種無情,擊打著分析師溫尼考特。患者的問題「你會做什麼」和溫尼考特的沉默反應,似乎顯現出分析師的無能。而患者再次驗證,她想得到的都得不到。「喔,我懂了。」
溫尼考特此刻勇敢地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以及脆弱,並且誠實而謙遜地說明「我不知道要說什麼」。而患者的回應居然是,她寧可溫尼考特連這句誠實的話都不用說。
她將溫尼考特的話語前面加上一個「負號」。
奧格登認為,在此患者表現出「珍貴的憤怒片刻」,同時或許也展現患者「永久不溝通的自我核心」[4]。我覺得這樣思考可以為這一節治療賦予正面的意義。
文章中溫尼考特繼續說「或許做為一名沉默的分析師,讓我與她一直在尋找的前任分析師連結在一起」。
本節分析結束前,患者又出現一個幻想,她即將去度假,她想像溫尼考特陪她一同搭火車,或許半程就好。
這個結尾異常動人,在這一節分析前半「負面」的波濤之後,最後患者不是要在旅途中拋下誰或被誰拋下,而是想要跟溫尼考特在一起,即便只有半程。
不過故事到此還沒結束。患者在溫尼考特過世許久以後,距離上述論文中那一節治療至少過了十五年以上,她找上了號稱「法國溫尼考特」的安德烈.葛林(André Green)做分析。新的素材,彷彿可以接續舊的,但又增添了我們對她多層次的認識。
「經歷如此的遠行,歸返的還是同一人嗎?」[5]
溫尼考特這麼說:
「在成功的治療中,病人能夠排演出創傷或環境的失敗,並在個人全能的領域裡去經驗它,因而減少了自戀創傷。做為分析師,我們㇐再涉入失敗的角色,除非我們可以看到它的正向價值,要我們接受這個角色並不容易。我們被逼著當失敗的父母,唯有如此才能當成功的治療師。」[6]
在溫尼考特眼中,失敗無疑地是母親或分析師的照料過程中極為自然的部分,或許也是我們與AI機器人及ChatGPT之間決定性的差異因素:
「這就是機械完美與人類之愛之間的差異所在。人類總是在失敗,不斷地失敗;而在日常照料的過程中,母親總是不斷在修補她的失敗。這些相對的失敗,伴隨著立即的修復,無疑最終累積成一種溝通,使嬰兒逐漸理解什麼是成功……做為分析師我們了解這一點,因為我們也經常在失敗……」[7]
綜上所述,我說了這句「因為有治療師的失敗,才有成功的治療」,概念源頭其實來自溫尼考特。
願我們在治療工作中都可以敏於覺察我們的失敗,並勇於不斷地修補,成功協助個案在大拇指和泰迪熊之間、在主觀經驗和外在現實之間的中介地帶遊戲,並抵達他們自己的生命。
[1] Winnicott, D. W. (1971) The Use of an Object and Relating through Identifications. Playing and Reality: 86-94.
[2] 溫尼考特於1971年1月25日辭世。
[3] Winnicott, D. W. (1971) Transitional Objects and Transitional Phenomena. Playing and Reality:1-25.
[4] Ogden, T. H. (2021) What alive means: On Winnicott's “transitional objects and transitional phenomen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102:837-856.
[5]論負特質,出自安德烈.葛林(André Green):與溫尼考特嬉戲(Jouer avec Winnicott),黃世明譯。https://www.utopie.url.tw/custom_132478.html
[6]Winnicott, D. W. (1962) The Theory of the Parent-Infant Relationship—Further Remark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43:238-239.
[7]Winnicott: COMMUNICATION BETWEEN INFANT AND MOTHER, AND MOTHER AND INFANT, COMPARED AND CONTRASTED, 1968, in Babies and their mothers, 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