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篇精彩的精神分析論文中,我讀到以下的案例片段[1]:
個案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單身女性,常帶著一種悲傷而認命的神情,顯得有些狂野、不討喜。她舉止缺乏女性氣質,穿著也彷彿是想讓人無視她的存在。她深受憂鬱和焦慮所苦,並且總是被她試圖建立穩定關係的男人所拋棄。底下節錄自第四年的某次分析片段。
個案:今天早上,我想到了上吊——一個麻木、不想再被虐待、失去一切感覺的身體,變成一個破布娃娃……上吊,這才是具體的東西……我想我讓你害怕了……害怕我真的會自殺……
分析師Q:儘管你有自殺的想法,但我覺得你對生命仍有很大的熱情,這也是你會定期來見我的原因。但你是不是常常一感受到生命的悸動,就立刻又怕自己會再次面對那些惡意的人,再度處於被虐的危險之中,包括在這裡?
【沉默】
閱讀的時候我立刻想到,我有可能不會這樣回應。
分析師Q的做法,是試圖點出患者在壓倒性的負面感受之下,是否忽略了生命經驗以及分析治療當中的正向經驗。
我相信不同的個案,在每次治療的不同情境底下,都可能讓分析治療師萌生不一樣的回應。
一定會有某一個回合,當個案說「我想我讓你害怕了,害怕我真的會自殺」,我會想先回答「沒錯,你真的會讓我擔心耶」,接下來再開始說些別的。
這個意念,立刻召喚出海量的批判聲音。
假如我這樣講,是不是太急躁、慌張,而且沉不住氣?治療師不是應該像第四棒打擊者--例如西武獅隊清原和博--一樣不動如山嗎?
我這樣講,下一次個案會不會就不敢透露自傷、自殺意念了?因為讓治療師擔心而引發其歉意?治療師的招認,成為個案的負擔,遠離了分析。
如果我們把佛洛伊德的「禁制原則」(abstinence)奉為金科玉律,治療師就不應該表達「我會替你擔心」這樣的說法,畢竟這是治療師自己的感受,而治療師的情緒可能影響到個案的自由表達。
涵容並非面無表情無動於衷
然而,精神分析學界早就存在不同的看法。
英國精神分析師Carpy就認為,讓個案目睹治療師做為她的容器(container)的掙扎,這樣的歷程本身就帶有治療性。個案看到治療師受到她影響的狼狽狀,或許產生一絲勝利感,但在某些時刻會領悟到,自己仍是一個對別人有影響的人,而分析師同樣也是人,在治療中受她影響,與困難拚搏,卻依然勉力維持思考的能力。

Denis Carpy
以母嬰關係來觀察,嬰兒需要去感受到媽媽掙扎著去忍受他投射出來的苦惱,但不會造成母性功能嚴重的中斷。如此嬰兒可以將他自己投射出來的這些部分再度內射,同時將母親忍受的能力納入心智。
母親被一種恐慌緊緊抓住,擔心嚎哭的嬰兒正在死去,而她無法及時餵養他。如果她能夠忍受這樣的恐慌,就會給嬰兒餵奶。嬰兒可以感受到媽媽的恐慌,而媽媽仍然可以給他奶水,這個餵養的過程,讓嬰兒的恐慌變得可以忍受,這就是比昂提出的「涵容」(containment)真義[2]。
以上述會談為例,治療師瞬間感受到個案自殺危險的衝擊,或許覺察到自己的擔心害怕,但那是否可能也包含個案心中對自己自殺傾向的害怕(令其難以承受而投射到治療師心中)呢?如果治療師總是擺出一副勇者無懼的姿態,個案能否真的相信治療師或多或少理解其焦慮呢?依此,治療師節制地展現某種程度的焦慮不安,或許更貼近個案的內在生命實相。
正如同平靜的湖水幾乎難以觀察,除非一陣風捲起了波紋。要嬰兒或個案去感受到眼前有一個涵容的客體,就必須感受到它正在運作著,這意味著感受到它正處在壓力底下。這些波紋,發生在言語詮釋的範疇之外。
治療師可以真誠嗎?
分析治療師做為心理的容器,顯現出真誠(authenticity),其實別具意義。
如果母親或治療師相信「天生好手」不會感受到壓力,進而展現出一種毫不費力的樣子,小孩與個案不僅無法感受到涵容的關係,甚至會覺得自己低劣、不夠好,因為眼前的客體面對他們無法承受的感受,竟可以表現出完美的平靜[3]。
「處變不驚」的完美母親或治療師,或許更加令人害怕、厭惡,無法親近!
況且,我們都希望個案在治療中可以真誠,不需隱瞞地自由聯想,那麼治療師「適度」展現出真誠的一面,也是在言語詮釋之外的某種「身教」吧。
在此我必須特別強調,Carpy醫師說他絕非倡議分析師應該刻意將反移情行動化,而是要指出過往文獻對涵容的描述,均未完整辨識出以下這點的重要性:我們其實無法「完全」涵容投射到我們身上的種種。分析師部分反移情的行動化無可避免,個案會觀察到分析師有情緒,而這個歷程反倒對分析的治療性有所貢獻。
美國關係學派的視角
上面的論述,是來自於克萊恩、比昂以降闡述投射性認同的英國脈絡。
橫跨北大西洋,美國的關係精神分析,對於相互共演(enactment)以及自我揭露,都有著更為積極開放的態度。

路易斯.阿隆 (Lewis Aron)
當治療師說「沒錯你真的會讓我擔心耶」,這當然是一種自我揭露,但也是分析治療兩造在移情/反移情之下的共演,而共演如果可以審慎操作,可能帶有治療性。此處共演所指涉的現象,近似於上述「部分反移情的行動化」。
對反移情進行有選擇的、少量的揭露,臨床上的好處如下[4]:
(1) 自我揭露可以證實病人的現實感。以本文案例而言,治療師的坦白可以肯定病人具有心智化能力,亦即病人對治療師內在所做的心智化推敲是可能存在的,認可病人作為主動參與者的判斷力。
(2) 有助於建立治療師的真誠。我們的呈現就不再是費倫齊(Ferenczi)所詬病的專業的偽善(professional hypocrisy)。
(3) 它們表明治療師與病人並無太大區別,治療師也是人,也會有情緒。於是促進合作式的平等主義,認可病人作為主動參與者的能動性,也必須在塑造和引導分析關係的過程中承擔責任。
(4) 自我揭露澄清了病人對治療師和對一般人影響的性質。
(5) 自我揭露有助於打破治療僵局和根深蒂固的阻抗,促進病人的分析參與。
然而阿隆認為,我們的理論也不應該使我們覺得必須強迫性地進行自我揭露,就像費倫齊那樣錯誤地認為這是唯一誠實和真實的參與形式。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提醒,治療師必須維持自由的思考及彈性的介入,切勿陷入僵化的回應。
結語
我並不認為治療師回答「沒錯你真的會讓我擔心耶」是此一臨床情境的標準答案,但它的確是可能的選項之一。
我從英國與美國的精神分析流派,試圖找到足以支持此作法的論點。

Wilfred Bion
如果治療的某一時刻,個案希望治療師擔心她的自殺威脅,我們是要把它當作一種操縱,勿輕易滿足此幻想,以符合「禁制原則」嗎?
亦或把它當作一種溝通,想召喚客體的關心,也是某種「使用治療師」的方式?因為關心很可能是她生命中極度欠缺的部份?
如果治療師一小部分的自我揭露,展現出接住個案死亡恐懼的企圖,有可能減少個案的自殺衝動或幻想的話,即便只有一點點,我想自己很願意這麼做。
分析治療師忍受強烈的反移情,在心中繼續建立著各式連結,仍不免出現部分反移情的行動化,或是共演。
但那卻可能意外成為分析治療的催化劑,促進蛻變。
[1] Quinodoz, J. (2006) Thinking Under Fir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87:1-10.
[2] Carpy, D. V. (1989) Tolerating the Countertransference: A Mutative Proces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70:287-294.
[3] 2019 Mawson, C. Psychoanalysis and Anxiety: From Knowing to Being. Routledge.
[4] 路易斯.阿隆 (Lewis Aron):心靈的相遇--精神分析中的相互歷程 (A Meeting of Minds: Mutuality in Psychoanalysis)。吳佳佳譯,心靈工坊出版,2023,3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