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訊時代。我們不再理所當然地只看見身邊與自己生長環境相仿的人,從電視、網路、娛樂媒體、文化物,我們意識到那些最優渥的與最貧困的生活方式,我們不屬於這一邊也不會屬於那一邊,可能這輩子都不會。
我們需要非常用力地花很多年去執迷不悟地、有系統地把事情搞砸才可能淪落街頭,但有些人生來就沒有穩定的居所;我們也需要有非常驚人的好機運才有可能去將物質品質提升到那些我們難以想像的地方,同樣的,有人生來就擁有它們。
對於學生時期的我而言,我們身上的這種「不上不下性」是一種令人難受的缺失。我們既不優渥到一生不必為經濟生活煩憂,卻如此安適地在校園裡,將心思花在那些書本上的問題。
我們可能都在學生時期打工,但有人是為了自己的學費與生活費、有人則是想要買一台新的iPhone;而那時的我,只是想把每日行程表盡可能排滿,順便學一點課堂上沒有教的東西。
當時的我意識到自己的一切並不「腳踏實地」,並將這種狀態溯及到那種「不上不下性」。如果我是這樣的或那樣的,或許我能更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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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驚訝地發現這種「不上不下性」是一種餽贈。雖然我們沒有富人或窮人的名字,但這使得我們擁有更完整的觀看角度。
我們能看見樓上的房東與樓下的房客,我們能往上走也能往下落。我們會經歷痛苦與不安、焦慮與急躁,但同時又有足夠的支持性社會網絡。我們能去在我們的生涯之中達到某些成就,而不會感受到「那是應該的」,不會誤以為自己幸運地能夠擁有的是自己天生就該擁有。
我們不是那些「只要努力就會成功」的人,也不是那些「再怎麼努力都注定要被辜負」的人。我們所要前往的地方既要求著努力,也要求著機運。就像一款經過恰當設計的TRPG,要達成你想達成之目標的方法各式各樣,但再怎麼精打細算,還是要擲骰子判定。
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可能真的讓自己進入到羅爾斯意義下的「無知之幕」。但我們確實通常會無知到,無法去想像和自己所處環境相差太多的人的生活。Mr.Beast的那些砸大錢拍出來的影片很可能不是什麼難以想像的創意,也不見得有什麼深刻的喜劇效果,但不可否認的是,幾乎我們之中的所有人都不可能親身去體驗他所做的事、不可能經歷過他腦袋裡進行的那些思考。
同時,我們也不可能真正地理解那些,在街邊透過路人心血來潮投出的硬幣過日子的人的心理狀態。當這樣一個人拿他一天一半的收入去買一包菸時,覺得他浪費的批判是站不住腳的。也許從營養與維持壽命的角度來說,「把錢存起來,等到餓到受不了的時候多買兩個麵包」更有道理。但也可能,這是對他而言,最能感受到生活的幸福感與活下去之樂趣的時刻。如果僅僅是在平凡且無樂趣的日子中晚一天餓死,和早一天餓死或許也沒有太多區別。
上述的這些處境都是抽象的與思辯的,我們甚至無法知道和自己有著接近處境的人怎麼想。進一步來說,人的體驗是遠遠複雜於單一的經濟向度,並沒有兩個人的處境真的相似到可以做為實驗組與對照組。但平均的、不上不下的我們,平均地看得見廣袤世界裡相對多的位置。那給了我們更多的想像力與判斷力,我們可能會在這裡或那裡,我們想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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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家篇》的最後,蘇格拉底描述了一個奇異的故事。故事的主角瀕臨死亡,靈魂來到死後的世界。在其中一個場景裡,他看見已逝的靈魂們聚在一起選擇轉世後的生活。神將一切生活模式展是在每個人面前:有各式各樣動物的生活、各式各樣人的生活;有終生在位的僭主生活,也有中途失勢、甚至被放逐的生活;有榮華富貴的、英勇貌美的、也有充滿壞名聲的……。
考慮過這一切之後,每個人就能依照自己靈魂的本性,去選擇那個最符合自己靈魂的生活來度過。那是最自由的與最好的選擇,是有一切所需資訊後做出的判斷。當然,有一些靈魂一選完就後悔了,他只看了這種生活裡能擁有的富貴,沒仔細看那之中將經歷的倫理悲劇與可怕命運。他明明都能夠看見,但還是基於自己性格上的缺陷選擇了那些不幸,就像那位最終選擇了滅世的「一個隨處可見的笨蛋」。
最後一個上前選擇的靈魂是奧德修斯(Ὀδυσσεύς),這一世令他心力憔悴,他在所有剩下的生活中四處尋覓,最終,在一處沒有人注意的角落裡找到他要的--一個一輩子只需關心自身事務的普通公民的生活。
「即便我抽中第一號,我也會很樂意地選擇這份生活。」奧德修斯說。
那名普通公民可能居住在一個曾經在歷史裡被不同國家殖民、分享了世界不同地方文化的,應該是一個國家但又好像沒有太多國家承認是一個國家的地方。經歷過一些幸運的與一些不幸的事,嘗試對世界做出改變卻又不真的有多少影響力。他不自覺地在幾個不同的人生階段裡,感受到自己在世界裡的某種「不上不下性」。
這份生活有好有壞,但都是基於你--一名曾經的偉大英雄,經歷洶湧一生後的選擇。我相信,你可以信賴你靈魂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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