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批判」一詞在中文語境下容易讓人們快速聯想到批評與反叛,「反思」一詞在中文的使用上也往往被賦予了「自我檢討」、「反省」的意涵。從哲學使用的角度來說,這兩者雖然都隱含著某種主體的積極性,但卻可以是相對中性,沒有過多道德與社會意涵的。
我們大致可以將「反思」理解為一種「二階的思想」,也就是一種以自身思想(或行為)作為其對象的思想。我們透過回憶等方式喚起曾經流過自身的那些思想,並對這些思想重新進行思考。
在很多時候,我們的確可以透過這樣的思想行為注意到過去的思想(以及與那些思想相關的行動)中存在的不足之處,透過對這些思想與行動的檢視與評估,我們確實可以如日常意義中的「反思」那樣得到一些啟發並做出改善。
但在另一些時候,反思帶來的那種「重新評價」的機會,也可能讓我們對當時的動機進行自我說服與自我強化,我們會在對行為的反思中,為那些當時可能不假思索便做出的行為賦予一種合理化的自我敘事。
即便我們沒有欺騙他人或自我欺騙的意圖,基於人類理由化與完整化理解對象的本性,那些甚至是迷迷糊糊做出的決定,也往往會被朝一種可被接受的、理性甚至宏大的方向解釋。
這解釋了為什麼兩年前《巨人》漫畫完結時,許多人不能接受艾連的那句「我不知道」。從旁人的角度、從追了十年作品的讀者的角度,人們需要一個「你為什麼做出如此決定」的答案,人們想要相信一個重大行動的背後需要有某個可理解的原因。但透過艾連之口,諫山創卻說不知道。
但如果放下那種對人(作為「主體」意義的行為者)的不切實際期望,人(作為將行為落實的行為者)的這一「不知道」其實一點也不令人意外。當一個人的處境與性格讓他必須要同時作為「決定論」與「自由」的代言人時,他只能一直前進、一直戰鬥下去。當人相信自己必須「按照自己看到的未來做必然選擇」時,回頭去賦予行動的個體性理由便是荒謬的。
承接諸多現象學思想的丹麥哲學家扎哈維(Dan Zahavi)認為,人的意識經驗的確原初地包含一種自我意識。但這樣的自我意識是「前反思」的。我們並非在行為或思考的當下隨時以一種二階的視角觀看並解讀著自己,相反地,主體的行為與主體那原初的與不可分的「屬我」特性,是我們後續有辦法進行反思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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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畫版《巨人》的最後部分,不停地讓我聯想到《媽的多重宇宙》。它們都試圖描繪那個對有限認知的人類而言不可能被完美處理的問題--「當一個人已經看到"Everything",他會怎麼做」。
當人過早地「知道」,卻未曾「親歷」那些本來應該要在屬我的經驗中一一被揭露的世界真相時,個體性的意義消散了,經驗的通常本性被破壞,「個體經驗」不再可能。這時,人的行為無論如何都是不可理解的,但作為故事主角,不可理解很可能會破壞讀者/觀眾體驗。
它們的回答或許沒有太多明顯相近的地方,但大方向上、尤其是那作為故事的(人的)最後「突破口」卻驚人的相似。某種意義上,「情感」或許是面對這一過大問題,這一時代人所能給出的階段性解答、唯一可設想的「大爆炸」。
但為何我們不會成為一個如曼哈頓博士那樣超然的存在?一個可能的答案或許是因為我們已經擁有了並不超然的過去與現在,所以也將擁有那樣的未來。
於是,世界還是照常運轉,人可以暫時喘息,但暫緩之後,我們還是需要面對宇宙透過「一切」與「永恆」,對我們有限的理性發起之不會止息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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