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此次釀電影收錄多篇「2024 金馬影展奈派克獎入圍影片之單篇影評」,分別為《空房間裡的女人》、《虎毒不》、《青春末世物語》、《白衣蒼狗》、《三個羯子》。
亞洲電影奈派克(NETPAC,The Network for the Promotion of Asian Cinema)獎於 1990 年在印度新德里、由橫跨 29 個會員國的亞洲電影促進聯盟設立與頒發,旨在將優秀的亞洲新銳導演作品推廣到世界級影展,而金馬國際影展乃台灣截至目前、唯一頒發奈派克獎的影展。只要是創作者的頭兩部劇情長片、且導演為亞洲國籍,皆可報名,每年會挑選十部左右入圍,並標上奈派克標章,供影展觀眾觀賞。
筆者今年有幸入選金馬影展額外招募的「亞洲電影觀察團」,搶先觀賞完共十一部奈派克作品,並投票選出「亞洲電影觀察團推薦獎」。面對不甚熟悉的新銳導演時,我們可以放掉既定觀影期待,盡情感受未知。當然,一般來說當創作者首次掌握資源拍攝長片,難免會出現前人、大師影響的痕跡,或礙於缺乏經驗,在劇本完整度、畫面調度流暢度(包含攝影、剪接),或者演員表演質感的統合等層面有所不足,畢竟電影是必須統合多部門,強調溝通、協調與合作的綜合藝術。但對我而言,創作者有沒有提出「專屬自己看世界的觀點」,以及比起急於展現作者風格,作品是否能讓觀者感受到創作者傳遞故事的急切與真誠──意即,為什麼要說?為什麼是由你來說?為什麼要藉由「電影」來說?這些是對我來說更重要的,評價的重點。
綜觀今年入選電影,許多皆具有強烈的「議題性」。背後原因,個人猜想是對於尚沒有名氣的新銳創作者來說,議題取向的企畫或許較容易爭取到投資。
來自香港的兩部作品《寄了一整個春天》(Blossoms Under Somewhere)與《虎毒不 》(Montages of a Modern Motherhood)皆聚焦女性,前者主角為就讀教會學校、因口吃而缺乏自信及關愛的少女,她與好友一起上網販賣原味內褲,並逐漸對定期購買自己內褲的客人產生戀愛想像;後者的主角則是新手媽媽,她在育嬰、工作和夫家期待等種種壓力夾擊下,出現產後憂鬱症狀,而逐步走向崩潰。
在你情我願的情況下交易內褲,其實並不違法,《寄了一整個春天》定位略顯尷尬之處在於,電影一方面想解放這種特殊的慾望及癖好,一方面又安排充滿正義感的角色企圖將主角「撥亂反正」──到頭來,女學生成為在父親體制中被意淫、消費的弱勢, 「販賣原味內褲」則被詮釋為為了填補青春期的混亂及空虛,所做出欠缺思量的行為。創作者並未真正深入角色渴望原味內褲的慾望核心,或發掘女學生在交易關係當中的主動性。以至於,本片本質上仍是常見的青春成長劇,有疏於照顧的父母、閨蜜爭吵再和解、單戀再失戀等等通俗元素,只是浮貼上了一層原味內褲的議題皮。
另一方面,《虎毒不》雖然也有呼籲大眾關心產後憂鬱症的企圖,劇情卻是從「反面」出發,主角從頭到尾沒有病識感,創作者不急著定義產後憂鬱症,而讓觀者先仔仔細細地看見主角的困境。
導演陳小娟從細節著手,堆疊日常中的細瑣事件,逐步塑造戲劇張力,展現其身為人母後真切的體悟與觀察,十分有說服力。而配角刻劃也沒有流於刻板,甚至連帶有「反派」色彩、給女主角施壓的婆婆及丈夫,觀者都能找到同理他們的角度。儘管本片仍有在寫實情境中突然出現長篇獨白,道盡角色所有心思的說教問題,至少女主角的形象非常完整立體,展現出導演打磨演員質感、返歸樸素的能力;我們也能從人物日復一日操勞的樸素中,看見點點期盼生命之光芒。
《拒絕沉默的女孩》(MA – Cry of Silence)在仍然處於內亂狀態的緬甸拍攝,其反映戰爭殘酷、並讓國際看見的創作行為本身,即具有政治性。本片尋求國際共製,請來韓國編劇,在釜山影展世界首映並獲新浪潮大獎,導演帖莫奈擁有頗為豐富的紀錄片經驗,但這次選擇不以紀錄片形式呼告世人,而是建立虛構劇情,描述在城市中遭軍閥燒殺掠奪的女孩,前往鄉鎮紡織廠尋求庇護,她們既是女工,也是難民,亦沒有就此安生立命,仍在職場上遭受欠薪、主管性騷擾等等不公待遇。
照理來說,有想像及發展空間的劇情片,內容應該要比紀錄片更不受現實因素侷限,得以把劇情編織得更牢固;然而本片參考大量田調、訪談,並搭配素人演出,本應是加強「真實感」,卻因刻劃得過於刻板的劇情、卡通化的反派以及女工之間略顯生硬的情誼塑造,反而產生出「不可信感」──即使是在離戰火那麼近的地方拍攝依然。
另外,片中角色透過凝視舊物,回顧過往獨裁時光,以象徵歷史不斷反覆上演之手法太容易被觀眾預期,加上資金及時間不足導致影片的完整度不高,使《拒絕沉默的女孩》的定位頗尷尬──做為劇情片,觀賞性不足,但若讓議題先行,為何我們不去看相關紀錄片及報導就好?
來自印尼的《幻之彼岸》(The Tale of Land),藉居住海上船屋祖孫的困窘生活,帶出婆羅洲原住民土地被掠奪的族群衝突議題,電影加上女孩一旦碰到土地就會暈厥、如小美人魚般的奇幻設定,且刻意留白故事背景,不補充歷史脈絡。如此策略的好處是提供觀者恣意想像之空間,壞處則是觀者沒有一個根據可以抓著,看到了表面寓言式故事,卻很難解讀到背後議題。
本片節奏沉緩、劇情稀薄,各個意象安排充滿隱喻,由此可見,創作者的重點顯然不僅是故事本身,然而執行手法導致表層的「喻依」及內裡「喻體」斷裂,觀影感受也如同在海面上載浮載沉。
《寄生上層》(The Tenants)以黑色幽默結合密閉空間驚悚元素,形塑出近未來空汙嚴重的南韓社會,連呼吸新鮮空氣的權利都以社經階級區分,黑白攝影凸顯上班族青年工時長、競爭激烈,居住環境又欠佳的單調絕望。片中精妙展現地狹人稠社會的日常,或許會讓幅員遼闊國家的觀眾大開眼界──為了抵擋房東惡意驅趕,主角當起「二房東」,將租賃契約複雜化,以增加搬遷難度,奇裝異服的夫妻檔入住,卻選擇只窩居於數坪大的廁所中。創作者藉「我的房間裡有其他人」、醒著睡著皆有人監視的驚悚感,強化主角心理壓力,而夫妻行為舉止也愈趨怪異,甚至出現「分租再分租」的畸形現象。
導演尹恩瓊透過卡夫卡式荒謬、悲涼的喜劇,反映年輕世代過勞、階級難以流動之困境,儘管劇情最後翻轉收尾方式有些倉促,以一個新加入的設定直接解釋全片堆疊的疑點,買不買單很看人,但電影以重複、快速節奏呈現男主角拼命工作、渴望升遷換取更好居住品質的努力及徒勞,是有力量的;場面調度則在拘束逼仄的空間中玩出新鮮感,包含畫幅改變、以及操弄觀者模糊虛實的推軌鏡頭,看得出製作成本不高,但有誠意,偶爾佐以突如其來的 jump scare,使影片具備一定的娛樂及觀賞性。
本屆奈派克片單台灣代表 《白衣蒼狗》(Mongrel),是今年坎城影展導演雙周單元中唯一的華語電影,並獲得「金攝影機特別提及獎」及金馬獎七項大獎提名,關注度及聲量比其他奈派克影片高上許多。
而本片的核心題旨,說白一點,其實就是「非法移工好慘」、「台灣人對移工好壞」,議題性極強,觀賞下來卻沒有議題先行的問題,原因在於創作者安排一個「夾在中間」的主角,展現他上下夾擊的內心掙扎──他一方面任勞任怨地讓老闆欠薪,無償替逃走或生病的同事代理職務,他溫和、擅於調停衝突,行為猶如天使,照顧雇主病人細心、勤勞又踏實,一方面卻也幫助老闆招人,使更多非法移工陷入充滿泥淖的黑暗勞動現場。
《白衣蒼狗》扎實地運用影像技法說故事──窄畫幅、長鏡頭、審慎思量的打光及調色──來自新加坡的導演曾威量,拍出我們從未在影視作品中見過濕冷、地獄般的台灣鄉間景色,再加上精細、環繞的聲音設計,經歷這壓抑、漫長的體驗後,觀者所獲得的省思,絕對超越紀實報導。值得一提的還有,導演予以泰籍男主角 Wanlop Rungkumjad 大量特寫,使他在痛苦中長出生命力,他全片以非母語演出,沒有「語言」這個方便傳遞的工具,必須更著力於拿捏細微的動作和表情,而 Wanlop 也著實成為角色,令人看不見扮演的痕跡。電影結尾的收法,絕望中仍保留一絲光,觀眾經歷 130 分鐘的折磨後,終能稍作喘息。
來自越南的《蝴蝶,別哭(原:愛情咒語)》(Don't Cry, Butterfly),具備混雜類型的絢麗奇情,電影主角是以籌辦婚禮為生的中年女人,然而,她自己的婚姻狀態卻形同槁木死灰,丈夫出軌成性,即便身還在家裡,心卻早已出逃,為了挽回、「導正」他,女人求助巫師秘術,家裡卻開始出現難以控制的超自然異狀。
人在心靈脆弱時,容易尋求信仰幫助,這是很好想像的情形,但很少創作者像導演楊妙靈推到如此極致,讓天花板長出魔物、家屋淹大水,她擷取、挪用好萊塢類型片元素,運用各種手法刺激感官,劇本結構卻很反套路、反高潮,並很大程度地保留越南本土特色,而「顧及在地性」之概念,也展現在劇中母親堅決反對嚮往西方的女兒突如其來準備出國的決定。
儘管本片敘事稍嫌混亂失控,前後調性也很斷裂,卻與越南多元繁雜的景致不謀而合,展現「只有楊妙靈拍得出來」之特色,使她獲威尼斯影展青睞,奪下影評人週大獎。
《空房間裡的女人》(Some Rain Must Fall)的導演邱陽,曾以《小城二月》奪坎城影展短片金棕櫚獎,到了首部長片,他將「去敘事」的手法推得更極致,以一場籃球場的砸傷意外,帶出女人的苦悶、煩憂,事件一直在故事底層暗潮洶湧地發生,卻沒有明確的劇情主線,我甚至認為邱陽是刻意分散,不讓觀者輕易跟隨,藉此拉出觀影的疏離感。
全片以逼仄的方形景框呈現,畫面中還有層層交疊入侵的框中框,縮限了女人的活動空間,導演著重用畫面帶出、強化女人之心理狀態,是本批作品中以影像敘事而非劇情敘事的代表。而畫框之外的聲響暗示,於看不見之處締造更多想像空間。
比起讓人理解故事,邱陽更在意建構氛圍,並在他的小世界中,投射個人對「母親」形象的解讀,這很脫離大眾日常觀影習慣,能不能接受見仁見智,個人比較懷疑的是,鏡頭窺探式的凝視是否過激?本片啟用素人演員,長達三個月的密集高壓拍攝佐以大量的超近特寫,十分考驗主演心理素質,雖然畫面欲傳達的情感是私密的,我卻從疏離影像中,感受不到導演對演員的關心,尤其親密及裸露鏡頭之安排,更有種遊走危險邊緣之感。對照下來,個人認為做得比較好的案例即是《虎毒不》。
《黎明時道別傷感》(Regretfully at Dawn)以不疾不徐的溫暖鏡頭凝視鄉間生活的祖孫,爺爺是退伍傭兵,放下槍枝,改當農夫,時常親近土地,生活安適寧靜,然而過往暴力卻時不時出現在夢境中。隨身邊親友、舊識紛紛離去,習得三國語言的孫女也即將遠颺巴黎求學,爺爺慢慢檢視、回顧自己的一生,並學習放下與道別。
曾以《永別》獲鹿特丹金虎獎,並共同執導 2015 金馬影展開幕片《再見,在也不見》的希瓦洛恭斯昆,敘事手法游刃有餘,順暢地熔接現實與夢境,線索及意象也給得不多不少,包含名為「藍波」的忠誠黑狗、女孩表演扇子舞搭配的韓國民謠〈阿里郎〉,皆指向泰國軍人參與他國戰爭之歷史;而女孩學習中、英、法文的安排,批判泰國夾於列強之間的意涵昭然若揭。
本片蘊含自傳性質,靜謐中汩汩流出回望祖父之情感,結尾收在巴黎空蕩的影院,扣回創作者學習電影、揚名國際的經歷,儘管走得再遠,仍舊思念故鄉及童年,不必玩後設,即讓虛構故事與現實接軌,可見希瓦洛恭斯昆穩健沉著的導演功力。
相較《黎明時道別傷感》老者般的悠緩沈靜,日本導演空音央的《青春末世物語》(Happyend)則是一首快速、躁動的青春電幻詩篇,電影納入近未來反烏托邦設定,談集權、監控,以及日本社會講究「純正血統」的排外習性,他野心勃勃地安排包含朝鮮裔、華裔及東南亞裔的主角群像,讓情慾流動於碰撞又離散的人際網絡中。
本片議題其實很繁雜,但加上了充滿個人特色的情感,劇情進展也豐富快速,十分易於觀賞,娛樂性將議題批判性藏到了下層。另外,空因央有意識地選用復古舞曲,片中角色感嘆「所有好音樂都已經被創造出來了,我們能做的,只是從歷史中發掘」隱隱映射出新銳創作者的難題,因此格外真誠,也顯示出他意識到自己的作品帶有日系青春電影的套路、前人的影子,卻不避談它,反將窠臼化為轉機,從細處展現反骨、不按牌理出牌的創意。或許,反覆上演的青春歡快與哀愁,之所以持續被世人津津樂道,是因為當中自有它的雋永吧。
中國導演葉星宇的《三個羯子》(Three Castrated Goats),算是這批奈派克影片中較特殊的一個,它既沒有高聲疾呼的議題,也不蘊含太多個人情感,對我而言,它比較像效仿「封閉村落中的小人物荒誕黑色喜劇」類型的一部習作,只是以偏鋒、中國當局不會過審的批判角度切入,戲外「禁忌性」之可看度,大於電影本身的完整度。這點也可反應在除了導演本人,劇組人員幾乎都以暱稱或英文名稱顯示於 credit 上,以及出品國掛美國方能報名金馬獎之事實上。
故事描述 2022 年疫情高峰期間,欠債的飛飛返回陝西家鄉村落,想殺羯子(即閹割過的公羊)送給妻子上級,他的兒子翔翔加入黨部防疫志願隊,著全套防護衣對村民們指指點點,篩檢試劑紛紛插入長輩們的鼻孔,挑戰著父親陽剛權威。
電影呈現黨部控管染疫消息,按照「階級」封鎖資訊,以及不切實際、浮誇的防疫做為,批判中共過往政策的意圖明顯。然而,人物安排卻略顯臉譜化,使人難以共情,末段結合空拍機、夜視鏡頭的畫面蠻有趣,但戛然而止的結尾,像是故事沒說完,完成度偏低。除了展現蒼涼、無奈之情外,重構剛過去不久、眾人皆記憶猶新的疫情事件,它的迫切性為何?又能從中辯證出什麼新意?
或許,《三個羯子》的意義並非能現下立即反應,而是像紀錄了一個時代切片,供後人理解並記憶,但難題在於它耐得住時間之汰選嗎?相對而言,同樣以黑色幽默針砭社會時事的《寄生上層》,因超現實的架空設定,反而體現出不被年代拘束的普世性。
新銳導演創作時,丟出議題,是能快速獲得群眾關注的有效手法,然而能否平衡故事性,並讓觀者看見其中的角色,則是考驗。畢竟拍攝的是「劇情片」,而非紀錄片或報導影像;在如此基礎之上,若能充分運用畫面敘事能力,調和各技術部門的表現,則能使人在理解議題、被故事打動之餘,獲得額外的美感經驗。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電影是劃開時間與時空,熠熠發光的魔幻之光,再度迎來第 61 屆金馬獎,《釀電影》依然準備了極豐富的專題,與大家一起迎接金馬盛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