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挪用」——指的是一群強勢文化的人,在未經同意下,使用了另一群相對弱勢的人的文化,而且不在乎被挪用的文化真正的意義。
《黃色臉孔》可以說是把文化挪用寫得淋漓盡致。偷了已故暢銷作家朋友作品,一躍變成暢銷作家,渴求的名聲排山倒海而來,卻因種族身份遭讀者懷疑作品的真實性。讓人不禁思忖,「真實」為何?尤其當社群媒體一躍變成了真實世界,言論自由人人有,人們是否真的更加「自由」?
起初,這個小說版偷天換日的故事簡介讓我馬上想起多年前曾經讀過並且非常喜愛的一本法國小說:凱特琳.彭歌的《鱷魚的黃眼睛》,不經意的謊言讓兩位姊妹在合力寫作的過程裡,看見彼此內心深沉的渴望;以及2019年由亞麗珊卓.托瑞寫下的《代筆作家》,當暢銷作家直面自己的人生,甚至將自己的人生交由另一位死對頭書寫,本來只屬於自己的種種不堪通通無所遁形。另外,除了文學小說以外,類似靈感枯竭、進而扯下彌天大謊,讓所謂「幽靈寫手」代筆的故事,過去也有許多有趣精彩的影視作品,像是2017年的韓劇《芝加哥打字機》、2015年的日劇《影子寫手》,透過令人棄如敝屣的「替身」訴說一個個檯面下的故事。
好奇妙呀,人類熱衷於八卦,著迷於謊言,似乎亙古至今不變。
不過,《黃色臉孔》出版在當代,也就是吃瓜群眾都在線上的時代。必須「配得」書寫《最後的前線》,茱恩為她即將出版的新書——那本她向死去朋友暨暢銷作家雅典娜偷來的書稿,做出了變身三重奏:
1)茱恩・海伍德化名成茱妮帕・宋;
2)為作者照重新拍了一系列照片,日落光輝灑下前,皮膚透出隱隱約約的古銅色彩,令人難以一眼望穿她的種族;
3)社群媒體上的行銷前奏——轉貼有關珍珠奶茶、BTS、《陳情令》的貼文,hashtag #BLM,#解放巴勒斯坦⋯⋯。
我們看見,「迎戰」言論自由之前,為即將到來的文化審查做足準備;我們也知道,這一回,茱恩來真的了,她為這本不是真的由她撰寫的小說,磨刀霍霍。
當替身企圖說服自己才是主體,無意識間,自信與自卑僅僅一線之間。《最後的前線》如預料之中讓茱恩一舉成名,也如預料之中,她的身份成為眾矢之的。姑且不論這本書根本不是她寫的,所有人都在討論:一個白人能夠書寫華人移工的故事嗎?諷刺的是,如果今天作者是雅典娜,沒有人會懷疑她的資格,即便雅典娜本人也絲毫從未遭受過種族或政治迫害。從出版初始到暢銷之後,言論自由的每分每秒,茱恩的世界已然不可能噤聲。
只不過推特就是真實人生,甚至比真實人生還更真實,(⋯⋯)下了線,作家們就全都只是臉孔模糊的虛構生物,在彼此隔絕的情況下猛力敲出文字,你不能從任何人的肩後偷窺,你也分不出是不是每個人真的都跟他們假裝的一樣那麼有品高尚。
出版業中的名聲一直以來的建立及摧毀,都是在線上。
茱恩正面迎戰所有的攻擊,她分分秒秒滑著IG,刷新Googlereads看看又有什麼新的評論,她與所有批評她不配書寫苦痛的人們爭論著自己擁有絕對正當的資格,她反擊所有懷疑作品不是出自其手的讀者,畢竟,她為此書付出了多少個夜晚,(甚至比原作者更加)配合地著手一次又一次的修改。並同時回想著當雅典娜在世時,吸血鬼般的雅典娜嗜故事如鮮血,蒐集他人的真實敘事像是在蒐集貝殼,拋光打磨以後再把它們一個個變成讀者陶醉其中的栩栩如生。茱恩正當化自己的偷竊,因為雅典娜明明同樣也是一生都在行盜——盜竊那些不是她親身經歷過的苦痛啊!
諷刺的是,若說一般人成名以後的恐懼往往是無中生有,茱恩對成名的恐懼則是真真切切——她只是偷了雅典娜作品的小偷。儘管她做了一切讓自己獲得資格的準備,她終究不是本尊。而身為讀者,我也一次又一次因為如此而開始懷疑,換成雅典娜出版《最後的前線》肯定沒有人會有任何意見,一次又一次在內心忍不住嘲笑著吃相醜陋的茱恩:「看吧,妳就真的『挪用』了啊,所有妳沒有辦法反駁的、所有妳痛恨雅典娜擁有的,都只是因為妳不是她。」於是,我也淪為酸民之一了。即使在雅典娜前男友傑佛瑞的自白以後,我好像也沒有辦法逃離「死者的光環」。
妳知道大家想聽哪種故事,根本沒人在乎我的故事,我想要妳擁有的一切,妳曾擁有的一切,但我不是故意要傷害妳的。我永遠都不會傷害妳的。
茱恩的所作所為,道出了人終究難抵七宗原罪,不禁再次想起《鱷魚的黃眼睛》中那句「有錢人人誇,沒錢滾地爬。」
人人都是一隻潛伏在水面下、只露出一對黃色眼睛以搜索獵物的鱷魚,沒有人是無辜的,但也沒有人該死。
所有靠近名人的那些指手劃腳的人群,企圖從她身上挖下一塊塊血肉,那一具具帳號背後,破碎而血淋淋的真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