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的悲歌（方格子之格友故事集2－3/3）
（接續上集）
飛機降落在印尼雅加達的蘇加諾哈達國際機場，集團成員分別於不同的班次陸續抵達，預計將會有四十人，其中還包括一名特聘的大廚師，南哥早已安排好車輛等待接送。而此行的工作地點也極為隱密，人一上車，就被要求交出護照、手機、戴上不透光眼罩，途中嚴禁交談，彷彿踏上死亡國度。
車程時間將近兩個小時，目的地是位在半山腰上的一棟豪華大別墅，接下來的三個月，我們四十人全部要在這裡度過，接受集中管理，哪裡也不能去。
來到印尼，我們要詐騙的對象就不再是台灣人，而是大陸人，南哥說大陸的有錢人很多，但很多都是草包，很好騙，唯一的關鍵就是不能讓他們對去電者的口音起疑。於是我按照腳本卯起來練習，硬逼自己在三天之內就能講出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定要讓自己成為集團的核心幹部，才能更深入了解老闆隱身在幕後搖控的秘密。
各線人員從第四天開始動工，未料業績實在好的超乎想像，但我並不以此為滿足，趁著到陽台抽煙的機會，偷偷地問南哥說：「南哥歹勢！甘會使請教你一個問題。」
南哥面無表情的回答我：「來到這裡，你的身份是大陸公安，還講什麼閩南語！把剛才的話重新給我再說一遍。」
我被南哥的回話嚇到，但這也凸顯出集團在人員訓練方面的重視，同時也讓我對犯罪組織的建立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南哥，打擾了！小弟有一個問題，可否請您指導一下！」
「說。」
「要成立一間海外機房，大概需要投入多少成本？」
「二百萬到三百萬元。」
「老闆要如何知道我們一天收了多少錢？」
「電腦裡有一套程式，會自動紀錄及統計所有人頭帳戶裡的金額，老闆隨時都可以自行透過雲端查看。」
「那錢要怎麼交……」
「停！」南哥打斷了我接下去要問的話：「你問太多了，這些細節不是你該知道的。以後不許再問。你現在還太嫩，不要急著飛上天，真想自己當老闆，除了要有本錢以外，建立人脈，找到肯替你賣命、擔責的兄弟，那才最重要。」
南哥果然厲害，我屁股一動，他就明白我想坐哪個位子。嗯！也許我不該太急，眼前先把重心放在累積本錢，之後再來思考如何建立人脈。既然這樣，再給自己一年的時間磨練吧！
一年？哈！我實在太天真了，竟把詐騙這一行當成是可以長久經營的事業來看。還不到兩個月，我們這個機房就被印尼警方盯上，聽說是由大陸方面主動鎖定位置，再發函請印尼政府配合逮捕行動，利用清晨寧靜時分，派遣大隊人馬，荷槍實彈，分從上下四方五路進行攻堅，將我們一舉成擒，猶如美國海豹部隊活捉國際恐怖份子一般。
被抓尚且不是最慘的一件事，當我們被告知，要引渡回去接受審判的國家，居然不是自己的母國台灣，而是中國的時候，每個人的臉色都一陣慘綠，深怕一旦移送，將從此人間蒸發。
詐欺集團不是英雄聯盟，卻受到中國和台灣政府兩邊的極力爭搶，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原本印尼警方將我們這批詐欺嫌犯移交給移民局，準備由移民局遣送回中國，但不知南哥是透過何種管道連繫，讓幕後老闆動用了權威人士介入，緊急由我國駐印尼代表處出面與印尼政府相關單位交涉，要求印尼政府遵照「國籍遣返原則」將所屬台灣人民安全遣返回台。
只不過，駐印尼代表處官員也對外表示，中國態度強硬，要求印尼政府應把涉案之台灣嫌犯全部遣送回中國受審，讓印尼政府承受很大壓力，目前正持續努力爭取中，不放棄任何機會。
直到臨上飛機的前一刻，我才被告知，南哥和我及其他共十八位台灣籍人士搭乘返回台灣的航班，至於其他人員，則被送進了前往中國的登機門。
飛機一落地，我們一行人就立即被帶往地檢署偵訊，而接獲老闆指示替我們辯護的律師也已來到現場，並告訴我們要同聲一氣、用同一套說詞去應訊。
檢察官問說：「你知道從事這樣的詐欺行為是違反法律的嗎？」
「我知道。但我没有違反中華民國台灣的法律，我們騙得是大陸人的錢，被害人又不是我們台灣自己的同胞，因為我們没有做出傷害台灣的事，所以我們也不該受到台灣法律的制裁。更何況，目前在這裡没有任何一個受害人可以指控我們犯罪，既然没有受害人，我們又怎能算得上是加害人呢！」
就是這套漂亮的說詞，讓我們暫時躲過了收押禁見的命運，檢察官僅僅裁定限制住居、出境和等候調查，連交保金也不必，就當庭釋放我們離開了。
無保斥回不代表從此放鳥亂飛，警方與社會輿論針對檢察官草率縱放嫌犯一事，開始大肆批評，咸認犯法就是犯法，不該區分被害人是哪一國人。再者，國人對於詐欺行為深惡痛絕，難保我們這些被縱放的詐欺犯不會東山再起，為害台灣社會。
反對有理，縱放無效；檢方扛不住民怨沸騰的壓力，五天後下令相關人等全部拘提到案，唯獨南哥不見蹤影，據說是偷渡到柬埔寨了。
好在天公伯仔多給了我五天的時間，讓我可以去看望美華並向她道別。
美華的預產期快到了，我無法陪伴她到那個時候，她說她會請住在鄉下的媽媽來照顧她，再加上我留給她的錢應該足夠生活好長一段時間，叫我別擔心。反倒是對我即將被判刑關進監獄的事，難過到淚流不止。我想，我是愛上美華了，而她似乎也對我存有情意，但這段在患難中建立的感情，我們彼此都不敢表達，只能將之永遠藏在心底。
「你要記得寫信告訴我你被關在哪裡？等我平安生下孩子，身體恢復了，我就會去探視你。請你也要好好照顧你自己。」美華有點想要衝上前抱住我，但她終究没有這麼做。
「好！我會寫信給妳。我嘛會好好照顧自己，妳放心。等我關返來，咱卡鬥陣打拼，一切重新開始。」踏出美華家門，我覺得心好痛，雙手往臉上一抹，才發現自己原來早就記不得上一次掉淚是民國幾年的事了。
眼角的淚水未乾，一邊在路上走，一邊在心裡考慮著該不該回家跟阿爸、阿母說一聲，甚至是跪在地上請求他們的原諒？畢竟自己還是放不下曾經口出狂言的尊嚴，於是拿起手機，按了阿母的手機電話號碼。
「阿母！我俊傑啦！妳最近好無？」
「俊傑！你這段時間是跑去叨位，阿母打電話給你攏袂通，真正給人擔心死。」
「我跟朋友出國學作生意啦！所以電話才袂通。妳麥煩惱啦！阿爸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生氣是一定會生氣，但其實他是毋甘你，怕你一時糊塗在外面做壞歹誌，時到没法度收煞。順紲跟你講，你阿爸找到大樓管理員的工作，這時去上晚班，無佇厝裡。」
「好啦！我打這通電話主要是欲給妳講，我明仔載又欲出國去，這擺要很久才會回來，請妳佮阿爸好好保重，等我賺大錢返來有孝恁。」
阿母在電話那頭啜泣了起來，我懷疑她和阿爸是否聽到了風聲，或是檢警人員已經去過家裡，他們早就知情？我匆匆切斷通話，吸了最後一口香菸，將菸屁股丟在地上踩熄。事情都交待完了，現在，該是調整心情，準備到案接受審判了。
作為一個詐欺嫌疑犯，在未經判決確定前，我一直都被收押在看守所，因為三不五時就要借提偵訊和開庭審理。起初，我並没有因為要被關這件事而心生恐懼，總以為集團方面會依照承諾聘請律師為我辯護、爭取輕判，以及每個月支付我八千塊錢生活費和提供一筆安家費。事實則不然，南哥跑路了，幕後老闆那邊根本不必擔心我們這些外圍小咖會供出什麼屁來。結果便是，没有律師、没有生活費、没有安家費、連一隻蒼蠅蚊子也没有。
自從進到看守所，我被分配至「新收」房，跟同樣在等候出庭應訊或判決的人關押在一起。那間囚房最多只能擠得下八個人，而我是第九個。於是，囚房內有一名最資深的「房主」就對我說：「房內已經無位矣！你先去睡水房頭前，等待有人出去再移位。」
原來，不只有詐騙集團的機房被戲稱「水房」，就連監獄裡的囚房廁所也叫水房。我大概目測了一下水房入口距離牆壁約只有120公分長、80公分寛，如果躺平的話，雙腳就會伸進蹲式馬桶，還會妨礙他人方便；如果不伸進去，就必須整晚蜷縮起來才能睡覺。但這並不是令我感到最痛苦的事，而是那股味道、那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下水道味道。
從憤然離開下水道，到黯然被抓進「下水道」，這中間才相隔不到一年的時間，人生起伏又快又大，彷彿是作了一場惡夢，但在惡夢中霸佔靈魂的臭屎味並没有隨著夢醒而消散。
「136。」舍房雜役在房門外叫喊我的編號。
「有。」
「簽寄金簿仔和領百貨。」一張黃色收據和一本綠色小本子還有一盒印泥從牆壁下方靠近地板的「飯洞」丟了進來，要我簽收核對。
當我看到收據上面的金額是八千元，寄存人是王木樹時，心血猛地一陣上衝，眼前一片黑暗，幾乎當場昏倒。竟然是……阿爸！阿爸他知道了，而且他還特地跑來給我寄錢、給我添購生活用品，我……我……，想當初我還對他大聲小聲，我……真是不孝。
夜半時分，我靜靜靠在阿爸給我買的枕頭上，有如美華腹中胎兒般地抱縮著身體，聽著囚友們此起彼落的鼾聲，嗅聞著從水房溢出的屎尿怪味，心中百感交集。我不清楚自己還要經過多少歲月才能徹底遠離下水道的人生，但我知道錯了，凡事都應該循著正常的途徑去處理，不能意氣用事，到頭來，不僅傷了家人的心，也葬送了自己的前途。
天快亮了，我始終没有睡著，我等候著起床號快快響起，可以拿出紙筆，一字一句寫下：「阿爸！阿母！對不起！請原諒孩兒的不孝。我想念您們，好想快點回家去陪伴您們。但真的很對不起，我犯了法，必須接受制裁。只盼望天公伯仔能夠保佑您們身體健康，等到我順利出獄的那一天。」
驀然，我低哼起香港歌神張學友曾經唱過的一首名曲《我醒著作夢》，當哼至最後一段歌詞時，不禁再度落下了眼淚－－
我醒着做夢 就是痛也痛得懵懂
誓言像夢話 那就留在夢裡背誦
只有在夢中 哪怕喊破喉嚨
說我永遠是原來的我
我醒着做夢
我醒着做夢
～全文完
後記
故事中的格友已於二年多前假釋出獄，目前和美華兩人租屋同住，一起擺攤靠做小生意維生，想等經濟基礎穩定了，再做結婚的打算。
美華的兒子因罹患先天性多重疾病，出生後進行了多次手術，最終仍不敵死神的召喚，之前拿到的錢也幾乎用盡。
現在的他，一心只想學習，每天晚上必做的一件事就是進入方格子看文章，盼望未來也能成為一位文字創作者，有機會將內心的感想全部寫出來。（他最想寫的文體是小說）
在這條通往創作和改變生命的孤獨路上，他會需要陪伴與鼓勵，所以弱魚才會將他的故事提早發布。同時也要祝福他早日遠離過去傷痛，從此走出一條光明燦爛的人生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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