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晚餐吃什么?」
「那家不错啊,就上次那家吧。」
「你怎么最近都有点魂不守舍的。」
她没收了我的眼神,审问着我的作案动机,毕竟我的敷衍确实过于明显。
「哪有,只是刚好有点忙。」
我撇过了头,观察起了窗外的天色。
「真的吗?」
她强制性地把我的脖子给归位。
「真的。」
我试图加上苦笑来证明这一回答的真实性。
「真的啦。」
在握紧她的手之后,我希望这更能证明这一点。
关于忙碌,我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选择性的将话题带回到了晚餐的选择。
这多少能算是逃过一劫,但我不太确定还能逃得多远,
面对着下一次的追问,我是否真的能够告诉她我在忙着什么呢?
「你不会在忙着想别人吧?」
「是…想着怎么解决明天要让我去上班的老板。」
她噗呲一笑,看来她对于老板的怨言也一点不比我少。
谎言的机制便是如此,要嘛别开始,要嘛就一直说下去。
谎言会开始给自己上紧发条。
我想我做出了选择,在任何层面上的选择,所以才一直在说谎,才拧紧了发条。
我没有提及上个星期参加的那场高中同学会,这种隐瞒许诺了我没有说谎的错觉,尽管实际上并非如此。
什么都没有说,便是什么都说了。
高中同学聚会的地点倒也算不上是什么精挑细选的结果,大概只是几个简单条件筛选出来的一家餐厅。
一个肉眼可见能够容纳几十人的小包厢,菜色普通且算得上是很好停車的地方。
几张大圆桌的摆放,把这个空间瓜分成几个部分,等到了约定的时间,才被熟悉的面孔逐渐占据。
至少对我来说,在那个即将过去的过去,我对它们算得上是熟悉的。
我选择了靠近门口的位子坐下,面对未知的气氛,我准备好在这个场合有可能变得奇怪的当下逃跑。
「嗨,我可以坐这里吗?」
恍惚间,我以为这座餐厅的包厢,成了过去那栋漆成白色大楼的教室。
同样的人拉开了我身旁的椅子,于是记忆径直睁开了眼,把面前这张脸和时间做核实。
「可以。」
她和高中时的样形象确实存在差异,没了发禁后自然地留起长发,校服被一身黑色正装取代,但那张脸在经过核实后,我却没能从中发现任何时间制造的异样。
当然,对于步入而立之年的我们来说,时间更加致力于摆弄着减法,它试图在脸蛋之外为我们减去了许多东西。
我想从前她眼里的那些光芒在减少,话也似乎不如以前多,不过还好,只是减少而还没缺少。
我和她的见面确实也在这十年之间断崖式地减少,但同样地没有缺少。
我始终没有缺少见到她的机会,像是她固定会上传的合照,每年能够发送一次的生日祝福,限时动态偶然传递的表情符号。
信息传递的大哭或是大笑,动态发布的独照或是合照。
我们用着最脆弱的方式连接着,但还是连接着,似乎在等待重新相遇的那一刻。
对,这一刻,谎言的发条开始转动。
「好久不见。」
饭局的全程没有预想中的那般糟糕,也说不上有多么地有趣。
阶级以及背景的差异,皆是时间擅长减法的结局。
在离开学校之后,共同的环境被减去,共同的目标也被删减干净。
删减后变得空荡荡的背景下,于是我们都成了为自己做着决定的个体,往自己身上添加着东西。
人们为自己的人生运作的加法,而时间总负责减去。
这场饭局,像是多年来这场四则运算的阶段性整理。
有人说着当年奉为禁忌的秘密,有人懊恼着自己的决定,甚至有人质疑起了别人的决定。
每个人为自己添加的那些东西都在碰撞着,
杯子和杯子的碰撞,
刀叉和碗碟的碰撞,
肩膀和肩膀的碰撞。
当然,決定和決定的碰撞。
「再见。」
「有空再约。」
语句和语句的最终碰撞。
大家在散场前说着的这些话,
充其量能当作是种口号。
人们总得期待它们兑现的那一天,
即使没人能够确定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不如我送你吧?」
眼瞅着她奔向公车站的脚步越来越快,我忍不住开口询问道,恰好就在人群即将散去的前一刻。
「好…谢谢你。」
车子比起那个教室一样的餐厅包厢,更像是多年同桌时窝在角落的那套桌椅。
她坐在了左边的副驾驶上,我紧握着方向盘,引擎发动之后开向的是不同于餐桌上的氛围。
没有那么的燥动,但却足够活跃,使得我们更能把这几年没提及的回忆调动。
车子依旧在向前移动,但是时间开始回头,我们谈起了高中的事情,反推着时间的减法,一起重复着加法。
本来被扣除的一点一点加了回去。
我们先计算起了那些糗事,一件挨着一件地细数。
第一件事是我提的。
班上那总是猜不出是谁的匿名写信游戏,于是我把她认成了先前在饭局上不停趴饭的胖子,而她把我当作了那过去总爱说着坏话的卑鄙女同学。
以至于我们在答案揭晓的那节课上,都没能藏住脸上的讶异和笑容,毕竟作为同座,或多或少彼此都认为许多秘密往往都在两张桌子合并之后消失殆尽。
我们瞒着彼此写了不少的信,明摆着逃避,却不明白地在靠近,甚至在多年以后的毕业又正式给彼此写上了一封。
如果有人开始过度推论,大概能把这些事都当成我和她关系建立的缩影,总是如此这般的迂回行进,莫名地磨叽。
当然,先前这种认错不算什么,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往后的认错往往需要偿还的价码,不再和青春期那莞尔一笑挂钩。
她紧接着提起另外一件事,这是回忆呈现给人们的特有演算法,一心把难堪的那些过去都串联在了一起。
就像是手机上推送的短视频,一部接一部地看下去,我们都想起了班上为了毕业晚会而表演的那一场舞。
一场不是很重要的舞,但是对于作为搭档的他们来说,这可是一段不短的视频。
那是他第一次牵女生的手,以至于在那之后躺在床上的某段日子,他都有些后悔忘了确认对方是不是也是第一次牵男孩的手。
那是时间无法删去的小事,而它总是出现午夜梦回之时。
「哦还有那件事,也是蛮蠢的。」
他和她去的那场跨年烟火秀,这自然无关身上的校服。
他们完全蛻下了那层白色的壳,导致过于清晰的彼此,反倒把很多事情都给搞砸了。
他在新一年到来之际,便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
有可能依循着之前的肌肉记忆,所以双掌之间的缝隙才彼此吸引。
有可能是科学尚未证明的原理,比如在上一年转变成下一年之间,一切都会暂停,所以他才可以看似迅速且本能地抓住她的手。
有没有可能…
只是因为跨年夜散场的人群太多
所以我才牵着她的手?
这是他们在新的一年约定好的谎言,
面对众人的质疑,
他们都选择这么去做回应。
「那时候我弟还以为我和你在一起了,新的一年就把家里的所有人给吵醒。」
他总觉得她的描述有些过分夸张,
以为这样能够不让人多想。
「以前的事真的都好白痴哦。」
「可是好快乐。」
「你现在很不快乐吗?」
车子停在了她给的地址,租屋处的楼下,他猜测那唯一一扇关着灯的窗,是她先前口中那不大的套房。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不快乐最具体的来源。
「算不上快乐。」
「嗯?」
他还没得来得及从她的眼睛开始推理,
答案便被直接表明。
「上礼拜分了手。」
他不确定这个时候能够做些什么,只是把握着方向盘的手放下,开始试着回想起她的前男友。
这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在一起得够久,于是照片的记录或是文字的传递都能够唤醒人们对这段关系的回忆。
她能够呈现给人们的样子,和实际上的那些日子,却总是存在着落差。
那些快乐存在着落差,伤心也存在着落差。
所以在故事的最后,可以说她一直努力到了最后确保了这么一个结局。
「我提的。」
这一次的减法是她亲手进行的,时间只是一昧地旁观却从来不语。
「你呢?」
「我啊…」
他思考着怎么解释自己的感情状态,但明明这是很少需要解释的事实,一旦开始需要解释,那也不经需要让人去思考了。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犹豫,他那莫名的犹豫,实在过于诡异。
「喂,你要回家了吗?沐浴露好像用完了,还有.......」
电话那头的声音遥远得让人有些恍惚,只是从家里打来的这通电话,却似乎穿梭过了无数个平行宇宙。
他确实差点被限制在了这个只有车上两个人的平行宇宙。
「好,我等下去买。」
「你妈吗?」
「我的室友。」
天空上开始下起了第一滴雨,而他的谎言更甚于那场同学会的结尾。
谎言和谎言开始的碰撞,他亲手给它拧紧了发条。
「嗯,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衣服你记得收起来。」
「好好。」
「你怎么最近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我在想一些事情。」
「有那么多东西需要想吗?」
「我不知道。」
「是因为她吗?」
「谁?」
「我看到了。」
电视机独自播放着主持人的声音,比其成为旁观者,它能过够发挥出的作用,也不过是在这严肃瞬间的微妙点缀。
「不是那样的。」
「你说谎了。」
「我也不想的。」
「她必须是你的第一选择吗?」
什么都没说,于是他什么也都说了。
在那之后,他总能记得把衣服给收好,却开始逐渐忘记了她的模样。
只能隐约记得了分手这天的这句叮咛,主持人莫名其妙的段子,还有谎言的发条也终于停止了。
于是又下起了雨,但是却没能盖过这空间里另一个人的哭泣。
「所以你就这样分手了?」
「什么都没说?」
「也不解释?就像现在这样吗?」
朋友们懊恼着他的作为,更加无法明白这种突发式的告别,究竟是谁赋予他的提议。
花费时间经营的感情,仿佛在某个致命的瞬间,面对抉择的诞生便被抛之脑后。
他甚至没有任何回头以及挽留。
「就只是因为那张脸而已。」
所有起因如果非得做出总结,就纯粹只是那张脸而已。
那张脸能够说明所有发生的秘密,以至于他无法拒绝她所带来的可能性。
「她决定了所有的胜负关系。」
「很讽刺不是吗?」
「有些人只要在千百次擦肩之后的一次回眸,就可以决定所有的胜负关系。」
他决定选择她。
或者说这不算是一个决定,只是那天在车上开始下起了雨。
雨很大,仿佛是总结他们至今还没淋过的那些雨,倾盆落在了所在之地。
雨声盖过了理应前行的目的地。
他离开了方向盘的手,跟着时间走,寻回了她手掌之间的缝隙。
那场大雨执行着减法,把时间的落差减去,他们又回到了教室里的那套桌椅。
更纯粹的拥抱以及对于温暖的寻觅。
他们彼此寻觅着对方的踪迹,踏过来时的路,减去了距离,重叠然后搅拌在了一起。
他们搅拌在了一起,而那一天真的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所以谁都没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