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心知肚明今生今世要成為專業音樂人,機會幾近渺茫,但是每當強迫症似的音樂癮上身、吉他在抱、琴聲琤琮、情緒動線直奔迷離之境的當下,眼前浮現我與音樂纏綿交疊的轟然映像裡,一九七零年代末期的淡江校園是最勾魂攝魄的原初場景。
一九六零年代後期,仍是小學生的我即已受到搖滾樂的洗禮。每逢寒暑假期,左鄰右舍長輩的孩子們,於北部讀書的大學生,將西方絲絨革命的激情與喧囂熱鬧灌注到蒸蒸溽暑的南方小鎮一隅。早熟卻非早慧的我,蠢蠢欲動,想要打破彼時已然定型的模範生形象囚籠,釋放青澀稚幼的心靈裡早已積壓不住的、獸的衝動。
就在此時,英美搖滾音樂挾帶著喧囂的革命福音,乘著Beatles的黃色潛艇翻江倒海,鬧熱滾滾;悠悠飄自挪威森林、西塔琴如霧如煙、嬝嫋而昇的詭異音色中、眾嬉皮頭戴鮮花、身披彩衣、盤膝趺坐在飛氈上、翩然如精如靈、臨風而降;聯袂而至的眾神祇們還有 Bob Dylan, Joan Baez, Don McLean, Simon & Garfunkel, Peter, Paul, & Mary, Joni Mitchell….
這樣的撫頂加持,恍若聽覺的密教儀式,使我從左營小鎮的族群衝突、幫派群毆械鬥的刀光劍影中,幽然冉升,遙遙聆想整個西方的青少年叛逆教派與轟天搖滾做為精神奧援。校園中與暗巷底的伏擊與突圍場面,竟也化為震耳欲聾的搖滾音牆互飆互軋。
對西方風起雲湧叛逆次文化的強烈認同,爾後也讓高國中時期的師長們至今或許都仍納悶不解,為何我辜負了眾人對我攻讀中文系的期待,而在大學聯考前夕,只在志願卡上填報了英文系與哲學系。
一九七七年,暑假結束的九月初,李雙澤的不幸事件無預警地將先前才掀起的「淡江事件」推上另個高峰,成為北台灣美麗的音樂文化絕響。其震撼力道之緜延有勁,除造成台灣流行音樂生態巨變、校園民歌風潮勃興、更在反帝與左翼的情緒上,和同年四月點燃的「鄉土文學論戰」某種批判立場串聯。此時的淡江,尤其以英文系為中心,已經凜凜然成為彼時台灣社會的文化震央。值此文化社會詭雷密佈之際,我從南方小鎮懷著高度易燃的焦灼熱情能量北上,毫不知情地,一頭栽進了一九七七年九月慽然燜燒中的淡江校園與英文系。天雷勾動地火。自我引爆。震天價響。
文藝宴饗初酣。英文系的四年鏗鏘歲月,插電與不插電的金石絲竹之聲交織纏繞在文學、詩、劇場之間,主客難辨。翻開厚近千頁的「西洋文學概論」選集,我既驚又喜,發現 Bob Dylan 和 Paul Simon 早已躋身現代詩眾神廟堂,厠身 T.S. Eliot, Wallace Stevens, E. E. Cummings 和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之間,意興風發,揮髮揚琴飆詩。
在王津平老師的課上亢奮聆聽天啟預言般的“Mr. Tambourine Man,”“Sounds of Silence,”“A Hard Rain's A-Gonna Fall,”黑人靈歌、以及 Woody Guthrie, Pete Seeger 批判嘲諷時政的創作民謠;在徐秋珍老師的課上,我嘶吼著後來被楊弦和羅大佑分別改寫傳唱的“Blowing in the Wind,”遙想金恩博士民權運動宣言「我有個夢想」時,必然會響起萬人齊唱的“We Shall Overcome”。
在實驗劇場與同班樂友 L 為大四學長姊演唱“Sounds of Silence,”還有每學期在 V101教室舉辦的「英文系師生音樂聯誼會」;在王津平老師與中文系李元貞、德文系梁景峰兩位老師合開的「文學研究」課堂,我演練著剛自錄音帶中貼耳狂聽近百次才抓出的和絃指法,琴聲嘈嘈切切,意境慘慘悽悽,是 Don McLean 的“Winter Has Me in Its Grip”和“Vincent”。
與本系大四學姊二重唱初識於全校創作歌曲徵選的場子。在水源路當時的親親麵包店附設咖啡雅座間,兩人興奮不已聽見 Seals & Crofts 的金曲“Windflowers”淒濛迷麗的和絃生澀地自我指間流出,以及之後我們於校內多場的演出、幼獅電臺節目錄音、參加第二屆「金韻獎」創作歌曲組的徵選入圍、中山堂決選登台演唱時,發現當時尚未聞名的齊豫、李建復、黃大城、童安格在台前台後撫琴暖嗓…
英文系四年的夢裡夢外,文學、詩、與音樂是如此越界融合。課堂內外,每一部文學作品其實都以音樂的時間形式向我演出,而每一回的閱讀我也以聽覺聆享篇章中或許輕盈雋永、或許暴虐奧秘、有時巧緻孅膩、有時晦澀繁複的感官與意識的交響。英文系四年文化生活的境裡境外,文學、詩、音樂,又和臺灣彼時的文化政治難拆難解。年輕堅韌有彈性的日子,被音樂、因音樂而起的幻覺、以及因音樂而誘發的各種文化政治詮釋與挪用所塞爆。
從楊弦的「中國現代民歌」、李雙澤的「美麗島」,到姜成濤、李泰祥、雲門舞集,還有與此平行交疊連連引爆的「後保釣」餘緒、現代詩論戰、鄉土文學論戰、黨外運動、中美建交、美麗島事件等劇烈文化政治的衝擊效應下,每一個音符都可能被解讀出政治表情,每一段旋律的急轉也都可能隱藏了立場的傾斜,每一種節奏的揚抑都可能挾帶著意識形態的躁進或滯固。所有的符號都和其他的意義網絡相交相纏、吞吐吸納。
每天已縮減到極簡的睡眠,都仍是我最痛恨的工作,只因捨不得時時刻刻排山倒海而來的世界,幻化成音響與音樂的想像,灌滿我的聽覺,淹沒我的夢境。
一九八五年秋,負笈異國他鄉的日子。轉進於幾座學府與城市間,我在文學、傳播藝術、電影、與藝術史摩肩擦踵的眾聲喧嘩裡,饑渴蒐集的仍是聽覺的華麗冒險故事。在鎮上酒館、咖啡館、城中心大型音樂節流連忘返、在波士頓紐約的地鐵逡巡守候,異國中許多偏遠冷僻的文明,櫛比鱗次,各自以醉人的聽覺丰采存在著。
日日夜夜,我總是怦然心動於自己未能履及的街衢巷弄裡,有人正在快樂憂傷地撥弄著彼此大大小小的音樂情事;月月年年,我企圖捕撈早已散逸飛逝、飄盪於空的聽覺芒穗,拼貼出那個世代絲絨革命的激情圖像。我的聽覺前世今生哪…
一九九四年秋,返來魂牽夢縈的母校母系任教。淡江已不再巍巍聳立在頻震的文化斷層帶上。我大學時期淡江文化清亮高亢的聽覺論述喧騰之聲,早已嘎然寂止。政治解嚴後的台灣大學校園文化,處處可聞趕搭全球化歡樂花車的嬉鬧聲。消費嘉年華的後現代資本邏輯撞毀大學圍牆,長驅直入大學校園時,不曾遭遇任何抵抗,或悲嘆。大學曾是渾世中的傳燈守夜人,因為我們在聽覺的盡頭再過去、更遠的遠方,聽見激越清寂、苦心孤詣又堅持優雅的鼓聲曲調。
而今大學的傳燈曲調呢?
答案哪答案,在茫茫的風裡… 答案哪答案,在茫茫的風裡…
耳中心底關不掉的聽覺淡江記憶,成了教學場景裡麥克風傳出高分貝的哀思愁緒。一如恐懼沉默症患者,我隔著龐大的歷史場景消失後所留下巨大駭人的荒涼,向講台下年輕的耳朵叨叨絮絮:
在我們腳下的文明遺址上
沿著聽覺神經的邊界極力拓張
就依稀可以接收到
佈滿灰塵蛛網
歷經風漬水淹
曾在我們耳間傳詠
被遺失的美麗神話與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