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極簡風」的兩人共餐,無論是個人家庭聚餐,工作場域的大小飯局,或是更高規格的婚慶宴席,我今生今世從未曾自其中體驗過名符其實的「感情交流」;如果這些場合的人群聚集,真的是為了「表達/傳遞」情感的話。
絕大多數的聚餐,說穿了,都只是在敷衍彼此間的關係而已。衣香鬢影的婚宴是如此,與長官同僚客戶共餐的飯局是如此,和家人的各種節慶餐會更是如此。完全是在敷衍應付而已!
因為找不出更好的方式,可以讓大家共處同一空間時,不會面面相覷,陷入無聲的尷尬!所以大家低頭扒飯喝湯,把嘴巴塞滿食物,頂多發出無謂的讚美食物好吃的廢話而已。等食物都被消滅掉了,敷衍的儀式就完成,彼此的關係算是「維持」住了,然後隨即掉頭,跑各自的行程去了。
晚餐派對上的談話有種使人神經麻痺的能耐。餐桌上沒有人能夠把一個論點、一種感覺說得清楚透徹。任何人若想繼續深入一個有趣的話題,立刻就要被旁邊不著邊際、離題萬里的搶話耍賤之人,從一個離題牽到另一個歪題。派對餐桌邊上的交談,都只能浮光掠影,話題只能像飲料杯中的氣泡,不斷快速輕盈昇起、消失。任何嘗試深入解說的企圖,都會阻礙歡樂的流暢進行。
( Phillip Lopate,“Against Joie de Vivre: The Dinner Party”)
同學朋友同事鄰居間的聚餐如此也就罷了,心中本來就沒有太多情感的預算或預期。可是家族中人圍桌共食的情況又有什麼不同嗎?與家人共桌了幾十年的人,真的認為家人間有更深刻的認識理解嗎?我不曾聽聞,更不曾目睹過。
剛好相反的,親人間的情感疏遠和彼此隱瞞的程度,和圍桌共食的次數成正比。只是大家不願面對,更不敢撩起這被棄置心底、尷尬又反諷的苦澀感受。
親人之間對彼此熟習的預知與期待,由於經年累月的規律循環,已形成牢不可破的束縛框架。所有情感的「流動」都會自動平順對號入座,自我審查刪撿話題,避免在家人聚會席間激起情緒波濤。
越頻繁重複的美食聚餐,無論吃喝得多麼歡暢愜意,只會越強化了彼此間的防火牆,使得為彼此戴上的面具更難以脫下,以真面目重新相認。
在熟悉的居家環境裡共餐時 (遑論在商業場所聚餐的桌邊),所有內心最深沉複雜的思緒,在喧囂吵鬧、假意歡樂的轟炸下,都將被逼退、噤聲;因為真正內心底層的感受從來都是曖昧朦朧、糾結模糊的。必須以緩慢的速度,在聆聽者閑靜的專注下,能夠感受到信任鼓勵的適意後,我們才可能緩緩鬆綁,釋出連自己可能都尚未確定的思緒感受。
這都需要在安靜內省、並且容許倒帶修正、論點重置、超乎邏輯、自我嘲解、善意調侃的情感默契與認知環境中,深度動人的情感傳遞與接收才可能發生。
如果有人對我們溫柔貼心的調侃揶揄,我們會感覺很窩心,因為那樣的言語表示了那人的慧眼獨具,能夠穿透我們平常時日的生活假面,窺見我們不為人知的那部分真心本性。
(Alain de Botton,“Why Affectionate Teasing Is Kind and Necessary?")
這才是最美麗動人的言語交換,和情感比對交流啊!
我如此的期待,和對感情交流的想像,似乎顯得陳義過高,強人所難?可是,若不是藉著相聚共餐的片刻時光,並不住在一起的親人朋友們,還有什麼其他的機會,能夠深度探聆彼此心聲?
(聽起來像是本末倒置?有點荒謬?即便這荒謬也是生命中不可移除的荒涼本質,我們還是要歡樂慶祝… )
為了要和朋友親人見面吃飯,我們幾個禮拜前就須先電話約定好。然後就像談戀愛時的約會一樣,我們精挑細選出一個晚上的時間,興奮前往赴約。在這必須謹慎珍惜的共餐時刻裡,我們迫不及待,把所有自己的最新動態、意見回饋、生活感觸等淤積於胸的話語,快速擠爆出來。如此高壓下的餐敘,為此相聚增添不少私密的刺激快感。但這同時也讓雙方更感焦慮緊張,期待一場有高密度情感意義的餐會。
這已不像是隨性自在的情感流露了,而是須精心雕琢,刻意完美演出的戲碼。因此也提高了凸槌踩雷又掉鍊的風險。
(Phillip Lopate,“Modern Friendshi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