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外人》到《巨神連線》,姚瑞中拍宮廟神佛快廿年了,到現在還在繼續,跟拍《海市蜃樓》差不多。反正,台灣蓋廟造神跟搞公共建築蚊子館都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的無盡輪迴。但即使是舊作,未始不可新說。此番重逢,竟有些一得之愚。
《巨神連線》系列,撇去前人採取的宏觀論述,撥開虛玄的基調,只單單聚焦在動靜態畫面的呈現,我都覺得:這是「無佛處稱尊」徹頭徹尾的人性告白。若借用科舉考試八股文的程式來解鎖,「巨神連線」句中之眼,不是「巨神」,而是「連線」。且舉幾張照片來例示:
系列中刻意採取電線、纜線突兀入鏡,乃至侵奪神佛聖域景象的很多。任誰都看得出俗世侵入穿透本應清淨的出世間聖域的暗喻。
西式洋樓後方遠景露出朦朧佛像,從消極面可解釋為「西風壓倒東風」下的本土文化餘暉,但也可從積極面視為隱藏在現代、西方、科技之下蟄伏的固有精神文明的乘隙而出。
系列裡的古今並置的畫面很多。一種是人世侵奪神界的,另一種則是這種神人涇渭,分庭抗禮的。
十八王公廟的神犬非常具象地守護廟埕。實際上隱喻的是萬物有靈。就地形上、風水上來說,這個類似關隘與險路之處,置一忠犬,實乃守護香客行旅。這與拜石頭公之類的萬物有靈的泛神觀最大的差異,是在愛物如己,推己及人的遐想。所以常見到拜「正神」以外的供品、酬讖,是極為庶民生活化甚至到了下里巴人的地步,也就是因為宮廟與社會基層連結強烈的徵象。
系列裡面斷垣殘壁的廟宇不少。這間是最傳奇的--蓋到一半爛尾。結果居然還有一個老僧駐錫。不禁想到蘇東坡的一則笑話:東坡與佛印同遊看到馬頭觀音像,蘇東坡說:「我怎知觀音手持念珠念誰?」 佛印禪師說:「求人不如求己。」
民間信仰的特色就是逮到機會就鑽清規戒律的空子,把儀軌規制丟在一旁自顧自跑野馬。在我們這種佛道不分、兼容並蓄的文化裡,宗教遊樂園式的宮廟建設永遠會顛覆基本教義派的三觀。
系列中從神佛背后拍攝的神佛視角照片很多!但是放眼前景,卻不見一派清朗瑰麗。這是否暗喻藝術家自況代入的眼界?至少,就我來看神像視野內的風景,沒有察覺什麽四弘誓願的悲心,卻深深感到釘佇原地無能為力的哀傷。
前此所有對《巨神連線》的評論絕大多數著重在政治、社會、人類學的敘事。在下不才,卻以為一切後設論述,不若回歸作品本身來解答。比如這張以神像連接競選肖像的照片,一針見血,"A picture is worth a thousand words",此之謂也。
這張是全系列中我最喜愛的一張。不是因為前景超大的AV 女優照(真的,我不認識此姝,我的D槽是空的)而是這張照片最彰顯了台灣特色:強大的、異國的、肉慾的誘惑,搭配嶄新黑頭轎車;右方綿延的傳統中小企業的工廠廠房;美體照上日式屋檐,右後方中式高啄簷牙,上頭坐著小小的,保嫂掛印封金的關聖帝君,展讀春秋。是的,這是跨文化與跨界的粗暴荒謬合奏!但何嘗不能看成龍蛇雜處、凡聖同居土呢?所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這張何嘗不能視為蓮花色尼故事的現代寓言呢?
《巨神連線》還有一個弦外之音的連結,是前此所有評論不及闡述的:我始終在將廢墟、巨神、地獄、佛地魔當作大敘事序列來考察。從人、天、鬼、修羅的線索來串聯,並聯結姚瑞中前幾年策展的「禽獸不如」台灣雙年展,就對他放眼覃思,上下六道的胸懷思過半矣。這裏只多事地提出一條小線索:我問姚杯:「請問巨神的錄像末尾的風聲中有噹的一響,那什么聲音?為什麽要這一聲?」
姚杯回答:「那是接到魔地佛的開頭那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