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呂國維
攝影/呂國維、廖珮容
一段關於「回鄉」的經驗,往往從一種莫名的「感覺」開始。
有人說那是一種召喚,有人說那是命中注定,也有人僅僅將之視作生命中一個自然的移動。「在那個年紀,我就突然有了那個 Feel。」在台東青年旅館的營運結束後,「大樹」回到了屏東,在潮州開設獨立書店——小沐屋。
在旁人眼中,這樣的行為好像必然帶有「為家鄉奉獻」的重大意涵;但對大樹來說,這不過是一個「移動」──就像從台北到台東,再從台東回到屏東,居住之地雖然切換,生活實踐的核心精神其實並沒有太大差異。
▲小沐屋在屏東新埤、潮州都各有店面,主打性別、自然、本土、母語的書籍。廖珮容攝。
大學到研究所都在台北就讀,回到家鄉後,大樹時常聽見他人向她投射「返鄉青年」,並伴隨一連串的期待:
「你是不是想改造家鄉?」
「你是不是特別關注地方議題?」
「你是不是比一般人更具有使命感,願意為在地付出?」
但在大樹的觀念裡,「家鄉」之所以重要,不是因為血緣或戶籍所在地,也不是某個人在某地長大就得背負何種「再造家園」的重責,而是因為「住」在這裡。
「所以我並不喜歡『返鄉青年』這個稱呼,因為通常帶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期待:你該無私奉獻、該帶動鄉鎮發展、該關心家鄉政治、該致力於文化保存……」針對這些「預設」,大樹反駁,每個人關心的重點不一樣,能做的事情也不同,並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
無論住在台北、台東,還是屏東,大樹都會自然地關心那個地方的公共建設、自然環境、政治生態,以及身邊人的生活處境。並非一定要「返鄉」才做這些事,也不必等到回到故鄉才開始愛土地。所有人的居住地,都是實際落腳、互動、共同生活的地方,理當值得更深的關注、投入和理解。
研究所畢業後,大樹輾轉到了台東經營青年旅館,卻因房東計畫將房子收回去經營民宿,產生了一些衝突。
「那時我剛好三十出頭,也恰逢房子必須歸還給房東,我就告訴自己:或許該回屏東了。」大樹坦言,回屏東的念頭並沒有深思熟慮的藍圖,也不帶著「回鄉」改造的壯志,只是一種單純的「時候到了就走」的感覺。
大樹並不是抱著偉大熱情,要立刻替家鄉做什麼。
甚至在打開 591 租屋網站時,大樹並不特別鎖定哪個區域,只是在看位置、環境時,憑著「有沒有感覺」去篩選。「後來,我挑了靠近林邊溪流域的地段,因為那一帶有些點讓我覺得『可以』,於是就回來了。」對於大樹而言,這就是一種單純的移動。
就好比當年大樹北上求學或東漂台東一樣,住在哪裡,便自然地去關注哪裡的在地事務,認識哪些議題值得努力。在這個過程中,總有人對大樹投射「返鄉青年」的既定印象,認為大樹一定帶著崇高的目的,或是想大力推動某種變革。
「但其實並沒有,」大樹說道,過去在台北念書的時候,她也會關心核電廠電力如何傳送、垃圾車要運到哪座焚化爐、污水處理廠在哪裡,「我在台東時,也關注當地電力、排放問題,以及地方土地開發爭議,投入討論原住民文化、漁業資源、女性安全等議題。」
這一切與「返鄉」無關,而是因為大樹「住在那裡」,跟周遭的人和環境產生連結。
許多人都會將「在台北」與「在台東/屏東」當成強烈的對比,彷彿大都市住的人就一定冷漠、不關心公共議題;在地鄉鎮的人,就必然更愛社區、更團結。這其實是非常刻板的想像。
大學時期的大樹在台北大龍峒租房子住,也時常參加地方座談會、去了解垃圾處理流程、關心大龍峒的文史;「在那裡,我跟左鄰右舍打招呼的互動,並不會比我現在在屏東潮州少。」
亦有一些住在台東多年的年輕人,他們對地方議題極為熱中,但同時也在台北、花蓮、台南等地找機會,跨縣市整合資源。回到家鄉不是問題,大樹說道,真正的關鍵在於:你是否願意先理解當地需要什麼、你本身能夠提供什麼,以及你願不願意付出對應的行動。
有些人一聽到「你回屏東了!」、「你是客家人回到客庄了!」就認為大樹自帶神聖使命,甚至期待大樹去整頓家鄉文化或重振人情味。事實上,大樹想做的事跟在台北或台東做的並沒有太大差異:「我會先觀察周遭情況,再決定要做些什麼。」
如果那個地方早已有一群人在關注某些議題,大樹反而認為不見得需要「錦上添花」;相反地,如果發現存在重大問題而無人處理,大樹才會與其他夥伴一起想方法介入。
這就像大樹在都蘭會去推動性別安全、防暴社區,卻沒有選擇投入族群文化議題,是因為都蘭早就有不少原住民青年在努力;但回到潮州後,大樹陸續察覺客家村、原住民族、外籍新住民之間的矛盾與歧視鏈,便開始思考如何以自己的方式涉入。
「我從小在新埤一帶成長,是典型的客家村小孩。」
小時候,大樹的父親對閩南文化、東南亞新移民、原住民族都抱持很傳統而刻板的想像,甚至以為存在優劣基因之說。父親展現出一種保守、帶有威權的態度。
大樹長大後重返此地,陸續聽到社區長輩依然口口聲聲說「原住民的東西有什麼好看」、「閩南語才是真正的台語」,又或者是發現隔壁村落輕視客語、不願意和客家人共事……才赫然想起,小時候的生活,早就交織成一條相當複雜的歧視鏈,而父親只是一個縮影。
客家人在閩南人為主的區域感到被排擠,但回到客家村,又會看不起原住民和東南亞移民。相對更弱勢的群體,像移工、外籍配偶,或在社會上難以被主流文化接受的族群,就更容易遭受孤立和冷漠。
留意到這個現象,大樹在潮州經營的小沐屋時,便很刻意地蒐羅各種本土語言的童書、文學作品,包含客語、台語、原住民族語等,希望展現「母語多樣性」的價值。
這並不代表大樹排斥其他語言,更不是在強調哪一種語言比較高尚,而是希望這裡能給任何想要找原住民繪本、客語讀物、台語創作書籍的人,一個可以安心接觸的空間。書店也會不定期舉辦與親子教育、性別安全、族群認同等議題相關的講座或活動,試圖讓在地人知道:這些面向其實與每個人的生活都有交集,而非「別人的事」。
大樹深深相信,若要推動改變,第一步並非先端著一套理論進去,指責當地人「你們落伍」、「他們歧視」,而是必須在生活裡見縫插針:透過共同生活、真誠對話,慢慢敞開心胸連結彼此,行動的意義才有可能發生。
很多時候,大家誤解「關懷社會」的人一定從一開始就有明確目標,「我就是推動移工政策改革」、「我就是要做長照」、「我一定要推性別平權」但大樹恰恰相反,「我是屬於『被環境驅動型』的人。」
大樹在小沐屋的立場也一樣:先開店,跟鄰里往來,再從經驗裡理解這裡真正的痛點。在實際生活中,才能知道哪些議題可以有所作為。
在這個過程中,與人互動會看見一百種冷漠的理由,也會發現種種複雜的人際脈絡。有人真的是沒能力參與公共事務;有人雖然看不下去,但害怕成為出頭鳥;也有人只想顧自己的經濟生計,覺得社會議題太遠。
大樹並不急著去批判誰、否定誰,而是會先評估:「我現在想做的事,有沒有足夠的人一起響應?如果只有零星幾個人,該如何喚起更多的連結?」
這些看似「沒有目標」的策略,其實是來自高三那年的經驗。
高二升高三那一年,大樹屏東的家鄉經歷了讓台灣嚴重受創的八八水災,南臺灣的損失更是慘重。由於潮州地勢相對高,變成了當時可進入災區的最前線。就在那場水災中,大樹第一次接觸到社工。
大樹驚訝道,「他們竟然會在晚上組織志工團體活動,不只關心受災戶,也關照那些每天投身救災、身心疲憊不堪的大學生志工們。」大樹從這些社工身上感受到「照顧幫忙者」的重要性,開始明白人性的複雜與需求的多面向。
衝著滿腔熱血的服務熱忱,大樹也跟著法鼓山的師父們帶領的青年團隊,到受創最嚴重的高雄甲仙(小林村所在地),參與長期的災區重建服務,那一次的經驗著實顛覆了大樹對「服務」的印象。(詳細服務過程收錄於《雲水林間:小林村心靈陪伴札記》一書)
進到災區後,師父們沒有預先設定該做什麼,一時間讓大樹摸不著頭緒;沒有固定行程,沒有運送物資、沒有大興土木,而只是純粹陪伴居民,「下午兩點到五點的自由時間,我們就跟小孩出去玩、去散步,去認識每一戶人家。」而「大樹」一名也是來自當地的孩子。孩子們喜歡爬到她身上,便因此以「大樹」的形象取個親切的暱稱。
大樹回憶起那時服務的過程,只是為了讓這裡的居民相信「這些人真的會留下來」。服務團隊的核心,是回到人跟人的關係,不是服務者跟被服務者的關係,也不是學者跟當地人的關係,「速度很慢,可是很真實。」大樹說。
服務團隊一開始就明確知道,終究要培養在地人自己能夠運作,讓外部資源慢慢退居幕後,而不是永久依賴外來力量。這種「消滅社工」的方式,深深影響大樹後來的處事態度。
也因為如此,大樹萌生念社工系的念頭,毅然決然從三類組轉到一類組,並在之後的人生裡不斷受益於這種「先去理解、再想方法」的行動模式。
▲小沐屋的創辦人「大樹」與店狗「貝貝」。廖珮容攝。
不論是過去在台東青年旅館,或是如今在潮州開獨立書店,大樹都把「工作」當作融入在地的過程。與其先訂下宏偉目標,不如先用打工、開店、做生意的方式去體會在地經濟與勞動,接觸到各式各樣的人。這時才能真正理解人們對公共議題的看法,也能知道如何跟他們溝通。
回到屏東之後,大樹看到客家村對原住民族依然抱持偏見,也看到外籍配偶在婚姻市場的弱勢地位。大樹並沒有立刻跳進去說:「我們辦個活動吧!」、「我們要怎麼改造文化歧視!」而是觀察了當地頗具客家色彩的四合院老屋、街坊,慢慢有了想法:
或許透過母語繪本、親子讀本的分享,讓大人和孩子都有機會接觸多元語言;又或舉辦性教育或身體界限的講座,讓父母理解如何陪伴孩子面對成長。
大樹喜歡這種自然滲透式的行動,而不是單方向地告訴人家「你錯了,要改」。
▲小沐屋店內購入許多母語文繪本,包含:客語、台語。呂國維攝。
許多人看大樹四處奔走,或在不同地方推動事務,覺得好像很能「為理想而奮鬥」。
事實上,大樹能繼續走下去,除了個人意願,也依賴若干「資本」與「支持系統」。大樹雖然沒有父母金錢上的幫助,但大樹並不需要供養他們;也沒有養兒育女的經濟壓力;更重要的是有一位願意支持自己的伴侶。
再者,從高中到大學,大樹遇到不少願意陪伴、理解我的長輩、社工、師友,他們在大樹需要的時候提供情感支持和專業建議。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條件。「這些都是在背後支持著我的重要養分。」大樹說。
任何人在社會行動、返鄉工作、推動公民參與的過程裡,都需要時間、人脈、資金、家庭/伴侶支持、社群資源等多種要素。有人或許因為孩子尚小、經濟壓力大而無法大幅度涉入公共事務;也有人可能要照顧長輩,不得不暫時放下自己的計畫。
大樹時常提醒自己別用道德標準去苛責:「為什麼你們不關心?」、「為什麼你們沒行動?」每個人背後都有不同的生命背景,沒有誰一定是「懶惰」或「冷漠」,而是現實條件的侷限程度不同。之所以能做某些事,是因為大樹「幸運」擁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度。
在大樹看來,理想的狀態並非強制每個人都得愛這塊土地、都得做出改變,而是「讓那些想關心的人,有機會、有空間做好想做的事」。
大樹在小沐屋辦人權影展或各類講座,並不會要求所有人都來,「有人更在乎打工、賺錢、照顧小孩,沒有必要強迫大家來,」但至少,當有人想深入了解環保、人權、性別或議題討論的時後,大樹希望大家記得小沐屋、有交流場合,不需要再大老遠跑到大都市才尋得到資源。
▲小沐屋創辦人大樹在書店舉辦藝文講座。小沐屋提供。
這正是大樹打造小沐屋的意義:在潮州,某一天若有人想辦活動,或者想找到幾本跟本土語言、文化平權相關的書,不必再經歷漫長的奔波;若有人突然想討論孩子的身體界限問題,也能在小沐屋找到參考書或參加講座。
真正的「回鄉」不是淪為宣傳或標籤,而是源於一個人在地方的生活,想把在別處累積的能力帶進來,或是看見迫在眉睫的問題,選擇用行動回應。
很多人問大樹:「你回來之後,是想為家鄉扮演什麼角色?」大樹總會回答:「我不覺得一定要回鄉才做這些事,我只是剛好住在這裡,就自然而然地關心罷了。」
這種想法,或許才是真正打破地理和血緣束縛,並且尊重每個人獨特選擇的關鍵。
▲小沐屋店內深棕色的書櫃搭配亮黃的燈光,讓店內顯得和藹可親。呂國維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