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卷一 内篇-人間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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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 原文 顏回見仲尼,請行。 曰:「奚之?」 曰:「將之衛。」 曰:「奚為焉?」 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所行,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者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育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2. 注釋 1. 顏回:字子淵,孔子的得意門生。 2. 仲尼:孔子的字。 3. 奚之:「到哪裡去?」的意思。 4. 衛君:指衛國的國君,可能是衛靈公,亦可能為衛懿公。 5. 行獨:行事獨斷專行。 6. 輕用其國:輕率地治理國家。 7. 不見其過:看不見自己的過錯。 8. 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死去的人數以國家為單位計算,填滿了湖澤,像芭蕉葉重疊無數。 9. 無如矣:百姓無法生存,無處可逃。 10. 治國去之,亂國就之:治理好的國家可以離開,混亂的國家應該前往。 11. 醫門多疾:醫生家門前病人多,比喻應該去有需要的地方發揮作用。 12. 殆:恐怕。 13. 刑耳:遭受刑戮。 14. 道不欲雜:真正的道不能混雜其他雜念。 15. 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德」的過度膨脹來自於追求名聲,「智」的外露則來自於爭鬥。 16. 相軋:互相傾軋、排擠。 17. 凶器:比喻危害自身的東西。 18. 德厚信矼:道德純厚,誠信堅實。 19. 繩墨:規矩,指道德準則。 20. 菑人:禍害別人的人。 21. 火救火,以水救水:比喻錯誤的方法解決不了問題,反而讓問題更嚴重。 22. 關龍逢:夏桀時的忠臣,因進諫被殺。 23. 王子比干:商紂王的叔父,因直言進諫被剖心而死。 24. 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堯和禹為了統一天下,攻打這些小國,導致國家成為廢墟,百姓遭受災難。 25. 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即使是聖人,也難以擺脫對名與利的困擾。 3. 白話文 顏回來見孔子,向他請求離去。 孔子問:「要去哪裡?」 顏回回答:「去衛國。」 孔子又問:「去做什麼?」 顏回說:「我聽說衛國的國君年富力強,但行事獨斷專行,輕率治理國家,卻看不到自己的過錯。他輕易發動戰爭,導致大量百姓犧牲,戰死者的屍體遍布湖澤,堆積如芭蕉葉一般,百姓已經無處可逃。我曾聽先生說過:『治理良好的國家可以離開,而混亂的國家應該前往,就像醫生的門前病人總是特別多一樣。』我想按照這個道理去嘗試施行我的抱負,也許可以拯救這個國家。」 孔子嘆道:「唉!你恐怕會白白送死啊!真正的道是不應該混雜的,混雜就會產生問題,問題越多越容易受到干擾,干擾過多就會引發憂慮,陷入憂慮後便難以自救。古時候的至人,都是先讓自己內心穩定,然後才去幫助別人。如果你自己都還站不穩,怎麼還有餘力去改變暴君的行為呢? 「你知道為什麼德行過分會導致名聲,智慧外露會引起爭端嗎?因為追求名聲會讓人彼此排擠,而聰明好辯則會引發爭鬥。這兩樣東西都是危險的工具,不能隨意使用。 「此外,即使你品德高尚,講信用,未必能讓所有人理解你;即使你不爭名奪利,也未必能讓人信服。如果你硬要用仁義道德去規範暴君,那麼反而會讓人認為你是在炫耀自己的美德,最後反而會遭受別人的報復。你恐怕會被衛君所害! 「你應該知道,從前夏桀殺關龍逢,商紂王殺比干,都是因為他們修身養德,卻去干涉君王的行為,結果遭到排擠和殺害。即使是堯、禹這樣的聖王,為了統治天下,也曾攻打小國,導致生靈塗炭。名利之爭,連聖人都無法全然避開,何況是你呢?雖然如此,如果你還有別的想法,就說來聽聽吧!」 4. 總結 這一章探討了政治道德與現實的矛盾,強調理想與現實的衝突,提醒人們在行動之前應先自我修養,而非貿然介入政治亂局。



二、

1. 原文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

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2. 注釋


1. 端而虛:外表端莊嚴肅而內心謙虛。



2. 勉而一:勤勉行事而心志專一。



3. 以陽為充孔揚:驕矜之氣充滿於內而張揚於外。陽,驕盛之氣。孔,甚。



4. 采色不定:神采氣色變化無常,喜怒無常。



5. 因案人之所感:壓抑別人的勸諫。案,通「按」,壓制、壓抑。



6. 求容與其心:追求自己內心的舒適暢快。容與,自快。



7. 日漸之德:每天積累的小德行,即小德。



8. 外合而內不訾:表面順從,內心卻不接受。訾,通「資」,採納。



9. 成而上比:引用前人的言論,與古人對比。



10. 與天為徒:與自然同類。天,指上天或自然。徒,指同類。



11. 擎:執,指大臣上朝時手持笏板。



12. 跽:跪坐或跪拜。



13. 曲拳:彎曲身體以示恭敬,即鞠躬。



14. 大多政法而不諜:治理的方法過多卻不穩妥。大,通「太」。政,通「正」。諜,穩妥。



15. 師心:以自己內心的主觀見解為師,固執己見。




3. 白話文


顏回說:「如果我外表端莊嚴肅而內心謙虛,做事勤勉且專一,這樣可以嗎?」


孔子說:「唉!怎麼可以呢!像衛君那樣,內心充滿驕矜之氣,外在表現得極其張揚,情緒變幻無常,普通人不敢違逆他。他因此壓制他人的規勸,只為了讓自己內心舒暢。這種人,即使每天用小德去感化都無法成功,更何況用大德去教化呢!他固執己見,不願改變,即使表面順從,內心也不會真正接受,你的做法怎麼可能有效呢?」


顏回說:「那麼,我內心保持正直,外在則表現得圓滑,並且遵循古人之道。所謂內直,就是與天道一致。與天道一致的人,知道君主與自己都是天所生,怎麼會在意別人認可或不認可自己的言語呢?這樣的人,被稱為赤子之心,這就叫與天道同行。所謂外圓,就是順應世俗。朝堂上執笏跪拜、彎腰行禮,這是為臣者的禮儀,既然所有人都這樣做,我怎敢不做呢?順應世人所做之事,別人便不會對我有異議,這就叫與世俗同行。所謂成而上比,就是效法古人。我所說的話雖然是教誨,實際上是在規諫君主,這種做法古人早已有之,並非我首創。這樣的話,雖然言語直率卻不會招致禍患,這就叫與古人同行。這樣可以嗎?」


孔子說:「唉!還是不行!你的方法雖然不會讓君主對你治罪,但它過於僵化,不足以真正改變君主。這種做法只是避免禍患而已,如何能夠真正感化君主呢?你仍然只是固執於自己的想法罷了。」


4. 總結


這段話展現了顏回對於如何與君主相處的思考,以及孔子的批評。顏回認為,應當內心正直、外在圓融,並藉助古人的智慧來表達意見,以免觸怒君主。然而,孔子卻認為,這種方法雖然可以自保,卻無法真正改變君主,因為它仍然是一種自我設限,並沒有真正放下對是非的執著。孔子認為,真正的感化之道,應該是自然流露,而非刻意迎合或規避風險。這體現了《莊子》對於「師心」的批判,認為執著於自身成見,終究無法達到真正的自由與大化。




三、

1. 原文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

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

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

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

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


「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闕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2. 注釋


1. 暤天不宜:與自然之理不合。



2. 符:接合。



3. 得使:得到教誨。



4. 無感其名:不為名位動心。



5. 無門無毒:不由門路營求。毒,當作「竇」,音同相假借。



6. 一宅:安心於一,了無二念。



7. 絕跡易,無行地難:不走路容易,走路不留行跡難。釋德清說:「逃人絕跡尚易,獨有涉世無心,不著形跡為難。」



8. 瞻彼闕者:觀照那個空明的心境。闕,空,空明。



9. 虛室生白:空明的心境生出光明。司馬彪說:「‘室’比喻心,心能空虛,則純白獨生也。」



10. 吉祥止止:吉祥善福,止在寧靜之心。止止,止於所止,意謂止在寧靜之心。



11. 坐馳:指形坐而心馳。



12. 外於心知:排除心機智識。



13. 伏戲、幾蘧:傳說中的上古帝王。戲,通「羲」。



14. 散焉者:疏散無為的人,指一般人。




3. 白話文


顏回說:「我已經沒有更多的方法了,請問老師,您有什麼建議嗎?」

孔子回答:「你先齋戒,我再告訴你。如果你有心去做這件事,那它會簡單嗎?如果你覺得簡單,那就不合乎自然的道理了。」


顏回問:「我家境貧困,已經有好幾個月不喝酒、不吃肉了。這樣可以算是齋戒嗎?」

孔子說:「你這是祭祀用的齋戒,而不是心齋。」


顏回再問:「那心齋究竟是什麼呢?」

孔子解釋說:「心齋就是要專心致志,不是用耳朵去聽,而是用心去聽,也不僅僅用心去聽,而是用氣來感應外界的萬物。耳朵的功能只是聽聲音,心的功能是去接納一切外物。氣是虛無的,能夠接納一切事物。只有達到這種空虛的境界,你才能夠接納到道,這就是心齋。」


顏回聽後說:「我在學到這些之前,曾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但在學到這些後,我好像失去了自己。這樣可以算達到虛無的境界嗎?」

孔子說:「這就對了。我告訴你!如果你能夠進入一個環境,心裡不為名位所動,那麼就能安然地處世。你不用刻意去尋找或努力去爭取,只需安穩在當下,這就接近心齋了。」


孔子接著說:「人走路容易不留痕跡,但若想走路不留下痕跡,那就難了。為了達到人的需求而作偽很容易,但為了達到天的需求而作偽就難了。聽過有翅膀才會飛的例子,但沒聽過沒有翅膀也能飛的;聽過用智慧得到知識的例子,但沒聽過不用智慧就能得到知識的。觀看那清靜的境界,空靈的心境能夠生出光明,吉祥與福氣會停留在寧靜的心中。如果心境無法安定,那麼就只能被心亂所擾。能夠讓眼耳通達,心無雜念,這樣連鬼神都會來附和,何況人呢!這就是萬物的變化,是古帝王的智慧,何況普通人呢!」


4. 總結


這段文字講述的是心靈的修煉,強調只有在內心完全清空、不執著的情況下,人才能達到真正的智慧與道的感悟。孔子告訴顏回,心齋並不僅僅是外在的儀式或禁忌,而是一種內心的修養,是一種無念、無為的境界。這樣的境界能讓人心靈得到真正的安寧與智慧,也能達到與自然合一的狀態。


四、

1. 原文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大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大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夫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剋核大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 “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為作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2. 注釋 1. 葉公子高:姓沈,名諸梁,字子高。楚庄王玄孫,被封於葉,僭稱公。 2. 重:責任重大。 3. 寡不道以歡成:很少有不依道而能成就美好結果的。 4. 陰陽之患:身體陰陽失調而患病。 5. 爨:燒火做飯。 6. 內熱:內心焦灼。 7. 大戒:人生足以為戒的大法。 8. 命:天性。 9. 義:人應盡的社會責任。 10. 自事其心者:懂得調養自己心性的人。 11. 易施:改變,轉移。 12. 法言:格言,一說為古書名。 13. 始乎陽,常卒乎陰:開始於明斗,而常終於陰謀。陽,公開,外露。 14. 始乎諒,常卒乎鄙:開始誠信,終則欺詐。諒,信,誠實。鄙,鄙惡,欺詐。 15. 實喪:得失。 16. 茀:通“勃”,氣息急促。 17. 心厲:狠戾之心。 18. 剋核:苛刻,逼迫。 19. 無遷令,無勸成:不要改變命令,不要強求成功。 20. 益:溢的古字,越軌,超限。 21. 養中:保養心中精氣,即《養生主》“緣督以為經”的“緣督”。 22. 何為作報也:何必作意去報效國君呢。 23. 致命:傳達君令。 3. 白話文 葉公子高即將出使齊國,他向孔子請教:“楚王交給我重任,齊國待使者,表面雖然敬重,但實際上並不急於對待。普通人尚且難以感動,何況是各個諸侯!我感到非常害怕。您曾告訴我,‘無論大小事,很少有不依道而能順利成功的。若事不成,則必會遭到君王的責罰;若事成,則必會引發身體陰陽失調的問題。只有德行高尚的人,無論事成或不成,都不會受到這些困擾。’我雖然吃粗飯不講究,燒飯的僕人也不會為了涼快而要求改變。如今我早上接受命令,晚上卻感到焦躁不安,內心不安。我還沒有完全理解事情的真相,就已經感到陰陽失調的病在逼近。若事情無法成功,肯定會受到君主的處罰。這兩者的困難,作為臣子真的無法承受,請問先生有何良策?” 孔子回應說:“天下有兩條大的戒律:一條是命,一條是義。子女敬愛父母,這是天性,無法改變;臣子事君,這是義務,無論在何處,無論何時,君主都不會逃避。這就叫做大戒律。所以孝順父母的人,無論在哪裡,都會讓他們安好;忠於君主的人,不管做什麼事,都能安然處之。懂得修養心性的人,無論哀樂都不輕易改變心境,知曉自己無能為力時,能夠安然接受,這就是德行的極致。作為臣子,有些事情是無可避免的。按照情勢行事,忘卻自身,何必顧及生死之事呢?這樣做就是最好的了!” “我還要告訴你一些:與近的國家交往,要用誠信來建立關係;與遠的國家交往,要用言辭來保持忠誠。言辭必須真誠傳遞。兩國君主之間的喜怒言辭最為難處理。君主喜悅時,言辭中常有過分的讚美;君主憤怒時,言辭中常有過分的惡語。過多的溢美或誇大言辭,往往失去信任,這樣使者必然遭殃。所以古語說:‘傳遞真實情感,避免過分誇張的言辭,這樣可以保全自己。’” “有巧妙的斗爭者,通常是從陽光明媚的公開對抗開始,最終往往結束於陰險的陰謀。事物的極端往往隱藏著詭譎的技巧;以禮節待酒者,開始時規矩,最終卻常常陷入混亂,過度的結果往往會導致不適。” “言語就像風波那樣不可捉摸;而行動則是實際的失敗。風波容易引起動盪,得失之間容易引發危險。愤怒源於言辭不正,無中生有。生靈被迫為事,而心中所生的怒意,將對他人造成損害。過於苛刻必然引發惡念,自己卻未必了解這一點。倘若你未曾察覺其中的原因,那麼誰能知道最後的結局呢!所以古語說:‘不要改變命令,不要強求成事,因為過度追求必會帶來災難。’” “順應事物的自然規律來養護心性,這才是最終的歸宿。何必去過度努力地報效國君呢?最好的方式就是如實地執行君主的命令,這才是最難做到的。” 4. 總結 這段對話探討了作為臣子的義務和忠誠、對國家與君主的忠誠、以及個人德行的重要性。孔子指出,無論成敗,應當遵循道義與命運,而過度的追求與巧言令色只會帶來負面後果。事物的開始與結束往往相反,處事要謹慎,保持真誠與自然順應,才能達成長久的穩定與成功。




五、

1. 原文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適有蚊虻仆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2. 注釋 1. 顏闔:姓顏名闔,傳為魯國賢人。傅:教導,這裡作動詞用。 2. 蘧伯玉:姓蘧,名璦,字伯玉,衛國賢士。 3. 其德天殺:指此人性情殘暴刻薄。 4. 無方:無法無天,不受規範。 5. 有方:循規蹈矩,按照規則行事。 6. 形莫若就:外在行為應當順從適應。 7. 心莫若和:內心應當保持圓融調和。 8. 町畦:田地的界限,比喻規矩與限制。 9. 達之:使其通達,引導之意。 10. 矢:「屎」的假借字,指馬糞。 11. 蜄:大蛤殼,可用來盛接馬尿。 12. 仆緣:附著。仆,依附;緣,攀附。 13. 缺銜、毀首、碎胸:指馬因驚慌失控而咬斷馬勒、損毀籠頭、掙斷胸前韁繩。 3. 白話文 顏闔即將擔任衛靈公太子的老師,於是向賢者蘧伯玉請教,說:「有一個人,天性刻薄。如果放任他不受規範,就會危害國家;但若強行約束他,自己反而會遭殃。他的聰明只夠挑剔別人的錯誤,卻無法反省自身的缺點。對於這樣的人,我該如何應對?」 蘧伯玉回答:「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必須謹慎對待,時刻警惕,先端正自己的行為!外表上應當順從迎合,內心則要圓融調和。然而,這兩種做法都有危險。如果表面順從但陷得太深,可能會遭受顛覆、滅亡、崩潰、摔倒的危機;如果內心圓融卻過於顯露,則容易陷入爭名奪利、招來禍端的境地。因此,如果對方像嬰兒般天真,你也可以裝作嬰兒;如果他行事不受拘束,你也應當隨之變通,不拘小節;如果他毫無規則可循,你也應學會隨機應變。只要引導得當,就能讓自己處於無過失的境地。」 「你難道沒見過螳螂嗎?它舉起前臂試圖阻擋車輪,卻不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成功,這是因為它過於自負自己的能力。要警惕!要謹慎!如果一個人仗著自身的才華去與人對抗,很可能會步螳螂的後塵,陷入危險之中。」 「你難道沒聽說過養虎的人嗎?他不敢直接餵老虎活物,因為這會激起它捕殺的兇性;也不敢餵給它完整的食物,因為它撕咬時可能變得更加兇猛。養虎之人必須精確掌握它的飢餓與飽足時機,巧妙引導它的情緒。老虎與人類是不同的物種,然而它仍願意順從餵養它的人,這是因為人能順應它的本性;若是違逆它的本性,反而會被它反噬。」 「同樣地,愛馬的人會用竹籃來裝馬糞,用大蛤殼接馬尿。可是如果馬正被蚊蟲叮咬,主人出於愛護而拍打它,時機不對的話,馬反而會受驚失控,咬斷韁繩、毀壞籠頭、掙斷胸前的束帶。這就是說,即便本意是愛護對方,如果方法不對,反而會引發反效果。因此,行事時必須謹慎小心,掌握好分寸與時機。」 4. 總結 這段話主要探討了如何應對難以駕馭的人。顏闔面對一個剛愎自用、只會挑剔他人卻不反省自身的人,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於是向蘧伯玉請教。蘧伯玉的回答強調應對這類人的智慧——既不能過於強硬,也不能完全順從,而應該「形就心和」,表面適應對方,內心保持圓融,進而引導對方進入無過失的境界。他以螳螂擋車、養虎之道、愛馬之理三個比喻,說明盲目逞強、過度違逆他人的本性,或是愛護方式不當,都可能導致災禍,應當審時度勢,懂得適時調整自己的行為,從而化解危機。這段話體現了莊子的處世智慧——順應天性,避免直接對抗,以圓融的方式與人相處,進而保全自己。




六、

1. 原文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洩。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

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2. 注釋


1. 匠石:名叫石的木匠。



2. 之:往。



3. 曲轅:虛構的地名。



4. 櫟社樹:作為社神祭祀的櫟樹。



5. 蔽數千牛:能遮蔽數千頭牛的陰影。



6. 絜:用繩子測量。



7. 百圍:周長百尺。一說為兩手合抱為一圍。



8. 臨山十仞:高聳至山巔,達十仞(約二十三公尺)。



9. 觀者如市:觀看的人像趕集一樣多。



10. 匠伯:即匠石,伯指技藝高超的匠人。



11. 厭觀:看得滿足,厭通「餍」,滿足之意。



12. 斤:斧頭。



13. 散木:無用的木頭。



14. 棺槨:棺材外面加上的外棺。



15. 液:滲出樹脂。



16. 蠹:木頭被蟲蛀。



17. 文木:紋理細密的良材。



18. 柤:通「楂」,指山楂。



19. 果蓏:果樹的果實為果,瓜類植物的果實為蓏。



20. 洩:通「抴」,指枝條被拽拉。



21. 掊擊:受外界攻擊。



22. 診:通「畛」,報告。



23. 趣取:追求。



24. 詬厲:受人辱罵。



25. 翦:砍伐。




3. 白話文


有個名叫匠石的木匠去齊國,途經曲轅,看到一棵巨大的櫟樹,這棵樹的樹蔭能遮住幾千頭牛。用繩子測量,它的周長有百圍,高聳到山巔十仞,八丈以上才開始長枝幹,可以造船的側枝就有十幾條。很多人圍觀,場面熱鬧如市集,但匠石連看都不看,繼續前行不停歇。弟子看得入迷,急忙追上匠石問:「我自從拿起斧頭跟隨師傅,還沒見過這麼好的木材。師傅為什麼不看一眼,反而頭也不回地離開?」


匠石說:「算了吧!這棵樹是沒用的散木!做船會沉,做棺材會很快腐爛,做器具會迅速損壞,做門戶會滲出樹脂,做柱子會被蟲蛀。這是一棵沒價值的樹,正因為無用,所以才得以活得這麼久。」


匠石回到家,夜裡夢見這棵櫟樹對他說:「你怎麼看待我?你要拿我和那些紋理細密的良材相比嗎?那些山楂、梨、橘子、柚子等果樹,果實成熟後就被摘取,樹枝大的被折斷,小的被拽拉。正是因為它們有用,才會受害,最終不能享受天年,半途而亡,被世俗蹂躪。世間萬物無不如此。而我早就希望無所可用,免遭劫難。以前我差點被砍伐,如今終於得到庇護,這才是我的大用。如果我有用,還能長這麼大嗎?你和我都是世間之物,為什麼非要這樣評論我?而一個將死的散人,又怎麼能理解散木的道理呢?」


匠石醒來後,把夢告訴弟子。弟子問:「如果櫟樹真的追求無用,那它為什麼還願意被當作社神來供奉呢?」


匠石回答:「住嘴!別說了!它不過是暫時寄託形體罷了,免得被不懂它的人辱罵。如果它不當社神,恐怕早就被砍掉了!而且,它保全自己的方式與眾不同,若用世俗的觀點來衡量它,難道不是太過膚淺嗎?」


4. 總結


這個故事透過匠石與櫟樹的對話,闡述了一種「無用之大用」的思想。世間萬物往往因其「有用」而被利用甚至毀滅,反而「無用」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與長久的生存。櫟樹選擇不成材,從而逃過被砍伐的命運,展現了一種「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智慧。這與莊子一貫提倡的「逍遙」之道相符合——不被世俗的價值觀束縛,追求內在的安適與長久的生存,而非短暫的功名利祿。




七、

1. 原文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將隱芘其所。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樑;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大為祥也。




2. 注釋


1. 南伯子綦:即《齊物論》中的南郭子綦,「南伯」表示他是南郭的首領。



2. 商之丘:商丘,宋國都城,在今河南商丘市。



3. 結駟千乘:即便集結一千輛四匹馬拉的車,也能隱蔽在它的樹蔭下。



4. 隱芘:通「庇」,庇護。



5. 拳曲:彎曲不直。



6. 軸解:樹心鬆散分裂。



7. 咶:同「舐」,舔。



8. 酲:醉酒。



9. 荊氏:地名,指宋國的一個地方。



10. 楸柏桑:適合生長於該地的樹木,都是良材。



11. 杙:小木樁,可用來拴狙猴。



12. 高名之麗:指建築的棟樑之材。



13. 椫傍:製作獨板棺木的材料。



14. 白顙:白額頭的牛,被視為不祥。



15. 亢鼻:仰鼻,鼻孔向上翻的小豬,也被認為不吉利。



16. 適河:指用牲畜或人沉入河中祭神。



17. 神人:指得道之人。






3. 白話文


南伯子綦遊歷到商丘,看到一棵巨大的樹,異乎尋常,即使集合一千輛四匹馬拉的車,也能在它的樹蔭下隱蔽起來。子綦說:「這究竟是什麼樹?一定是有特別的木材吧!」


他抬頭觀察樹的細枝,發現它彎彎曲曲,無法用來做棟樑;低頭查看樹根,發現樹心已經鬆散,不能做棺材;他舔了舔樹葉,嘴巴立刻潰爛受傷;聞了聞樹的氣味,竟然讓人如醉酒一般發狂,三天都無法清醒過來。


子綦感嘆道:「這果然是一棵無用的樹,所以才能長得如此巨大啊!唉,神人也是這樣,依靠『無用』來成就自己的!」


宋國荊氏的地方適合楸、柏、桑這些樹木生長。當這些樹木長到一兩手臂粗的時候,就被人砍來做拴猴子的木樁;長到三四圍粗時,又被人砍去作為建築的棟樑;長到七八圍粗時,又被富貴人家砍來製作棺木。因此,這些有用的樹木都無法活到天年,往往中途就被人用斧頭砍倒,這就是「有用之材」的災難。


古代用來祭河神的牲畜,巫祝都知道不能選擇白額頭的牛、仰鼻的小豬,甚至長痔瘡的人也不能用來祭祀,因為這些都被認為是不吉祥的。可是,這些「不祥」之物,正是神人所視為的大吉之象啊!




4. 總結


這段話延續了「無用之大用」的思想,透過對比「無用之木得以長存」和「有用之木被砍伐」,來說明世俗的價值觀並不適用於真正的智慧之人。


子綦最初以為那棵巨樹必有異材,但仔細觀察後發現,它的枝幹無法用來建造,葉子有毒,氣味令人迷醉,因此「無所可用」,才得以存活至今。這表明世俗所謂的「有用」往往會帶來毀滅,而「無用」反而是長存之道。


宋國荊氏的故事進一步印證了這一點。生長良好的楸、柏、桑樹,由於適合做房梁、棺材等用途,從幼年起就不斷遭到砍伐,最終無法活到天年。反觀那些被視為不祥的牛、豬、人,因為「無用」,反而能夠倖存,這正是「神人」之道。


莊子通過這篇寓言,告訴我們:在現實社會中,刻意追求「有用」,往往會成為被利用、被消耗的對象;反而是那些「無用」的人或事物,才能免於災禍,獲得真正的自由與長久的存續。這是對功利價值觀的深刻反思,也是莊子哲學的核心之一——逍遙自在,無為而安。



八、

1. 原文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足以糊口;鼓䇲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鐘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2. 注釋


1. 支離疏:莊子虛構的人名,象徵身體殘缺與世俗觀念的脫離。



2. 頤隱於臍:下巴縮到肚臍的位置,形容身體扭曲畸形。



3. 肩高於頂:肩膀高過頭頂,指身體變形。



4. 會撮指天:發髻朝天,形容駝背低頭的樣子。



5. 五管在上:五臟的穴位都異常地位於背上。



6. 兩髀為脅:兩條大腿與胸旁兩肋相並。髀,指大腿。



7. 挫針治:幫人縫補衣服和洗衣服。挫,通「剉」,削切之意。治,洗滌。



8. 鼓䇲播精:用簸箕篩糠,去掉米糠,得到精米。鼓,搖動。䇲,小箕。



9. 不受功:不需服勞役。功,指徭役。



10. 鐘:古代容量單位,六斛四斗為一鐘。





3. 白話文


有一個叫支離疏的人,他的下巴彎曲到肚臍的地方,肩膀高過頭頂,後腦勺的髮髻指向天空,五臟的穴位全都在背部,兩條大腿和胸部緊貼在一起,整個身體看起來非常畸形。

雖然他身體殘缺不全,但他依然能靠著幫人縫補衣服和洗衣服來謀生;還能用簸箕篩米,把糠去掉,養活十個人。當國家徵兵時,他可以隨意走來走去,根本不用去當兵;當有勞役徭役的時候,他因為常年的病痛而不需要做勞動;當國家分發救濟品時,他還能領到三鐘糧食和十捆柴。

即使身體殘缺的人還能活得如此安穩,享受天年,更何況那些拋開傳統道德標準的人呢?



4. 總結


這段話透過支離疏的形象,說明世俗所認為的「殘缺」,反而能成為一種生存之道。他雖然身體異常,但正因如此,他避開了徵兵與徭役,甚至還能獲得政府的救濟。莊子用這個比喻來強調:「支離其形」仍可安享天年,那麼如果一個人能夠「支離其德」,即擺脫世俗對德行的強制標準,豈不是更能自由自在地生活?這與《逍遙遊》中大樹不材而免於斧斤的道理相通,體現了莊子對於超越世俗價值觀、追求自然無為的哲學思考。



九、

1. 原文


孔子適楚,楚狂接舆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郤曲郤曲,無傷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2. 注釋


1. 接舆:楚國的隱士,姓陸,名通,字接舆。



2. 鳳兮鳳兮:鳳鳥,此處喻指孔子。



3. 成:成就事業。



4. 生:全生,保全性命。



5. 迷陽:荊棘。



6. 郤曲郤曲:繞彎行走。據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作「郤曲郤曲」,與上文「迷陽迷陽,誤傷吾行」的句法一致。



7. 自寇:自討砍伐。寇,砍伐。



8. 桂可食:桂樹皮可入藥、調味。




3. 白話文


孔子來到楚國,楚國的狂人接舆路過孔子的門前,唱道:「鳳凰啊,鳳凰啊,你的德行怎麼衰落了呢?未來的時代不可期待,過去的時代也無法挽回。天下太平時,聖人能夠成就偉業;天下混亂時,聖人只能保全自己。當今這個時代,人們只能勉強避免刑罰。福氣比羽毛還輕,人們卻不知道如何承載它;災禍比大地還沉重,人們卻不知道如何躲避它。罷了,罷了!在人前炫耀德行有什麼意義?危險啊,危險啊!就像困在狹小的畫地為牢中行走一樣。滿地荊棘,請不要妨礙我的腳步!繞路走,繞路走,別讓我的雙腳受傷!」


山上的樹木,是自己招來砍伐的;燃燒的膏脂,是自己導致被煎熬的。桂樹可以食用,因此人們砍伐它;漆樹可以使用,因此人們割取它的樹皮。人們只知道「有用」的價值,卻不知道「無用」的價值。


4. 總結


這段話展現了莊子對「無用之用」的哲學思考。接舆以歌謠的方式向孔子表達他的觀點:在亂世中,德行並不能讓人功成名就,反而可能招致災禍,聖人只能選擇保全自己。而後,他用比喻說明,世間萬物有用則易受利用,甚至被摧毀,只有無用之物才能得以存活。這與莊子的「逍遙」觀念相符,他認為真正的自由在於擺脫世俗的價值標準,選擇看似「無用」卻能安然度日的生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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