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參加張阿姨的陶藝課時,陳逸是抱著嘗試的心態去的。他從未想過,塑造黏土的過程會成為他接受自己不完美的重要一課。
「每個人都有第一次,」張阿姨溫和地說,帶著他走進村子公共活動中心改建的陶藝室,「不要期待一開始就能做出完美的作品。」陳逸點頭,但內心的完美主義者已經預設了高標準。他總是這樣——無論寫作還是生活中的其他方面,他都習慣要求自己做到最好,甚至超越最好。這種態度讓他的文章精雕細琢,但也常常讓他陷入無盡的修改循環中。陶藝室裡已經聚集了幾位村民,李大叔也在其中,他正專注地塑造一個似乎是茶杯的物品。陳逸驚訝地看著這位平日穩重的木匠,此刻竟像個孩子般全神貫注於手中的黏土。
「沒想到你也對陶藝有興趣,」陳逸在李大叔旁邊坐下,「我以為你只鍾情於木頭。」
李大叔微笑著回應:「材料不同,但本質相通——都是聆聽材料想要成為什麼,而不是強迫它成為你想要的形狀。」他頓了頓,「張阿姨和我在三年前相識,當時我剛離開台北,對未來感到茫然。是她的陶藝課幫我找回了專注的能力。」
陳逸開始了他的第一堂課,學習最基本的拉坯技術。起初,他的手指笨拙地按壓著黏土,試圖塑造一個簡單的杯子。然而,黏土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在轉盤上不停變形,完全不按照他的意願行事。
一小時後,陳逸沮喪地看著自己變形的陶杯,邊緣不規則,高度不均勻,遠遠不如其他學員的作品。「我做不好,」他挫折地說,「也許我不適合做這個。」
張阿姨聽到他的話,走過來,拿起他的作品端詳。她的手指輕撫過那些不平整的表面,眼神卻充滿欣賞。「誰說它不好?看這個紋路,還有這個彎曲,它們都是獨一無二的。」
「但它不對稱,邊緣也不平滑。」陳逸指出那些他認為的缺陷。
「完美的定義是什麼?」張阿姨反問道,眼睛直視著他,「在日本,有一種美學叫做侘寂,讚美物品中的不完美和無常。真正的美來自於接受事物的本來面目。」
陳逸皺眉,似乎不太理解。
張阿姨繼續解釋:「我在東京學習陶藝的那些年,最大的收穫不是技術,而是對美的重新認識。我的老師常說,追求絕對的完美是一種傲慢,因為它否認了生命本身的不完美性。」
李大叔加入了談話,「就像木頭上的節紋,有些人視它為缺陷,要磨平、要遮蓋。但對明白的人來說,那是木頭生命的見證,是它獨特魅力的來源。」
課後,陳逸和其他學員一起將作品放入窯中烘烤。回到四季堂的路上,小林碰巧經過,加入了他們的談話。這位年輕的音樂家分享了自己的經歷:「我曾經追求完美的演奏,每一個音符都要精確無誤。但我最受讚賞的演出,恰恰是那些我允許自己即興發揮、甚至犯錯的時刻。」
當晚,張阿姨送給陳逸一本書,講述日本金繕技術——用金粉修復破碎陶器,使裂縫成為藝術的一部分。「這不僅是修復技術,」她說,「更是一種哲學——不試圖隱藏傷痕,而是讓它們成為更美麗故事的一部分。」
三天後,當陳逸取回自己的陶杯時,他驚訝地發現它經過燒製後呈現出一種不規則但和諧的美感。張阿姨教他在杯緣的一處裂縫上塗上金粉,那道金色的線條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讓整個杯子散發出一種獨特的魅力。
回到自己的房間,陳逸端詳著這個不完美但獨一無二的杯子,開始思考自己的寫作是否也可以接受「裂縫」——那些不完美的段落,不夠流暢的轉折,不那麼精確的表達。也許這些「裂縫」正是他作品的獨特之處,是他與讀者之間真實連結的橋樑。
受到啟發,他開始寫一篇關於完美主義的文章。與以往不同,這次他刻意保留了一些「裂縫」——一些自然的、不加修飾的表達,一些不夠圓滑但更為真實的情感。寫完後,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反覆修改,而是保持了初稿的原始感。
一週後,他將這篇文章發給了編輯。出乎他意料的是,這篇作品不僅被接受,還引起了讀者的熱烈反響。一位讀者在評論中寫道:「這是我第一次讀到如此真實的聲音,彷彿作者就坐在我對面,與我進行一場心靈的對話。」
在四季堂的晚餐桌上,陳逸分享了這個好消息。陳奶奶笑著說:「看來你開始發現真正的寫作不是追求完美,而是尋找真實。」
李大叔、張阿姨和小林圍坐在桌前,每個人都帶著欣慰的笑容。這一刻,陳逸突然意識到,這三位看似不相關的人物,因為相似的人生經歷而聚集在四季堂,形成了一個特殊的療癒圈。他們都曾在各自的專業領域追求極致的完美,卻最終發現真正的藝術源於接受不完美的自己。
「你知道我們三個人是怎麼認識的嗎?」張阿姨似乎讀懂了陳逸的心思,輕聲問道。
陳逸搖頭,好奇地等待答案。
「我們都曾經是陳奶奶的『病人』,」張阿姨微笑著解釋,「我在五年前來到這裡,為了治療我的強迫症;李大叔三年前來,那時他陷入嚴重的職業倦怠;小林則是去年來的,為了尋找失去的創作熱情。」
「四季堂是個療癒的地方,」李大叔接著說,「陳奶奶則是那個引導我們每個人找到自己道路的人。我們三個決定留下來,部分是為了繼續我們自己的療癒旅程,部分是為了幫助像你這樣的新來者。」
「就像一個循環,」小林補充道,「接受幫助,然後給予幫助。」
夜深時,陳逸站在窗前,手中握著那個不完美的陶杯,細細品味著今天的領悟。外面的月光灑在院子裡的花草上,形成斑駁的光影。他意識到,正如那月光下的景色,生活中最美的瞬間往往來自於對不完美的接納與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