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塵剎剎盡圓融,萬別千差一貫通。』
當堂前的法師拍板敲下,唱誦著這段話的那時,就像是突然懂了什麼,卻無法說出到底懂得了的是什麼的那種挾雜著淡淡激動的感動,讓渾渾噩噩的意念,乍然清明了起來。
這句話,就這樣一直迴繞在心中,久久不去。
從寺院出來,泰陪著我在路上,慢慢走著走著,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
我看著自己腳下的步伐,一步接著一步。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只是走著路,就可以這麼踏實安心。
一直以來,我到底是在分別個什麼?高低個什麼?貴賤個什麼?親疏個什麼?愛惡個什麼?
「妳知道自己的名字了?」泰試探性地輕聲問了一下。
我點點頭,沒有講話。
「要換回自己的名字嗎?」他再一次的問,似乎只是想知道看起過份安靜的我是否還好。
我搖搖頭,繼續低頭專心走著。
不知道為什麼,即使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卻感覺非常的陌生,事情並沒有像電視劇演的那種好像觸電一樣,一瞬間什麼都想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片段且毫無次序的記憶影像帶來的錯亂感,因此,反而有一種,早知道就不要知道的那種「先前不知道在糾結什麼」的白費功夫。同時,我低頭看著自己離開法會後,馬上又回來身上的破爛牛仔褲,我似乎在情緒上,比較能跟它和好相處了。
就在我們往回山谷的路上,我看見那間之前一直來叨擾的警察局,我下意識地往後閃躲了一下。
「怎麼了?」泰對我的閃躲感到不解。
那個時候,每天跨出安全島之後的沉重,讓人間短短十分鐘的路程,舉步維艱的走了大半天,而進到警局之後,因為人們強烈的憎瞋濁氣,我在那個空間中被稀釋到只剩下百分之十的淡淡存在,好像輕呼一口氣,就足以讓我消失殆盡的恐懼,到現在仍深深印在心上。
我跟泰講述了我當時的沉重與驚恐。
「在某些地方,我們跟人世間的空間是重疊的,但互不相通、互不冒犯,同時,時空邏輯也完全不共用。」泰指著路上的建物及路標說:「妳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這些路標、招牌,上面所有的字,完全空白。其實就世間的人們來說是有文字的,只是我們看不見。」
對耶!我竟然完全沒注意到。
「因為我們透過的是意念的理解,而不是文字邏輯的理解。」泰一邊指著警察局到安全島的這一段路,一邊繼續解釋:「警察局是一個匯聚著人們強烈情緒的地方,同時也是少數重疊空間中,頻率互通的地方。妳的沉重感,完全是因為妳感知了那個時空的頻率,因為那時的妳,想要進入那個時空,請求警察的協助。但僅以『意識』的型態存在的我們,世間的塵識對我們來說,實在太沉重。不過,像妳一樣,因為心有牽掛或冤屈找上警察的,我想,之前的妳,應該也時有聽聞吧?」
對耶!像這些無關緊要的記憶,我倒是保留得很好。
我想起了那時唯一發現我的老警員,在幾次猶豫之後的開口,想必也是經驗老道的敏感混著些許對鬼魂的敬畏,同時又擔心置之不理,可能會失察另一個竇娥冤的善意吧?
我站在警察局的門外,看著櫃檯前的老警員正在協助一對祖孫。我雙手合十朝他深深鞠躬,感謝他在驚嚇之餘,仍不忘提點我已離開人世的事實,以協助執迷的我早日上路。
就在我們跨進安全島,打算回山谷好好歇口氣時,我看見那個之前在警察局的女消防員以及那個有著直直劍眉的年輕警察,正在安全島的樹叢下好像在探詢個什麼。同時,女消防員不知從口袋裡拿出什麼東西,每隔一段距離,便拿出一些,放在草叢中。但就在樹叢的盡頭後方,我看見菸蒂鬼正站在那,一動也不動,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個女消防員瞧。
就在這時,山谷那頭突然傳來倩的尖叫聲,我跟泰覺得事態不妙,於是決定快速飛越樹叢趕回山谷,但不知為何,才穿過樹叢,我不知那來的不放心,回頭看了一下菸蒂鬼,他僵立在那,似乎沒聽見倩尖叫的聲音。這…難道是錯覺嗎?我為什麼覺得這個小男孩的背影,有一股我從來都沒發覺的深深悲傷。
但由於倩的喊叫太駭人,我來不及前一念的不放心,便跟泰匆匆回到竹屋外的庭院中找人。
在整個竹屋簷廊沒半個人不說,連庭院中,也沒個人影。
當我們決定往竹屋的後方找去時,突然聽到山壁上傳來倩叫喊著:「你是有多貪得無厭?!」的聲音,我們下意識地往蓮的房間趕去。
一進到蓮的房間,我簡直驚訝地講不出話來,因為那根本不是房間,更像是擺滿生活精品的小店,只是現在正被倩毀壞拉扯著。我們一邊慌亂著,一邊擔心的問著:「發生什麼事?發生什麼事了?」
但,她們沒有搭理我們,應該說,進到房間中我們才發現,我們根本聽不見她們大部分的對話,在斷斷續續中,完全拼湊不出個事情的頭尾。我看著倩伸出一隻手對著蓮,似乎是要索討什麼,且表情變得越來越駭人、越來越陰冷,一直向蓮逼近,而整個房間也變得黯淡起來。
「倩,快停下來,冷靜下來。」泰試著出聲制止,但沒有用,她們看起來就好像被隔絕在跟我們不同的真空中,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存在。
就在我們猶豫著要不要直接上前打斷她們時,蓮突然狂笑了起來,她的綠色衣袖,隨著她的狂笑,用力的在空中拍打著。不知為何,這個聽不見的無聲狂笑,站在一旁的我看起來,卻特別的悲涼,就像是炸彈客那種自我了斷的前奏預告。
接著,毫無預警的,蓮用力拽斷了她一直緊緊抱在胸前的那隻拼布兔娃娃的脖子,將那頭與身體僅剩一絲布匹維繫著的兔娃娃,用力甩向倩。
幾乎是在同時,桌上、床上、牆上的東西突然都飛了起來,在空中接連的爆裂,撞向牆壁。整個用竹子搭建起來的房間,被搖得吱嘎吱嘎響,感覺就要整個崩壞。
而倩緊緊的握住拳頭,似乎再用點力,整個手掌就會碎裂爆開;而她的長髮,被強風不斷用力的甩向她的臉頰,但她連眼都沒有眨一下。
「倩!快停下來,太危險了,妳會傷到自己!」泰被房間捲起的強風,狂掃的只能慢慢地走向倩,希望能及時制止她。
我則是害怕得緊緊抓住門框。在警察局時,也發生過同樣的事,只是那時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引起的。強烈的風夾雜著灼熱的煙霧在屋內旋繞著,將所有掃到的物品都摔個支離破碎。
正當泰吃力地靠近倩,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臂膀時,她毫無預警地如鬼魅般衝向蓮,而害怕被這股焚燒的怒風撕個粉碎的我,在狂風捲轉的碎裂物品中,看見挺直胸膛的蓮,眼角流下了淚水。
「不要,停一停,求求妳!」我害怕得尖叫了起來。
就在這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停下來了…不對,不是停下來,是不見了。
而在一旁呆若木雞的我,驚魂未定的問著泰:「那個…那個…我是不是眼花了…你看見了嗎?」
「嗯,看見了。」泰略顯呆滯地回答著。
我們兩個看見的,是在微秒的瞬間,兩個藏爺爺,分別站在左右兩邊,像在撕筆記本那樣,把房間的整個時空撕成兩半,然後,往左右兩側消失而去。
由於時間太過短暫,我一度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我站在整個空空蕩蕩的房間中,難以置信剛剛的整個狂暴,就只是一頁紙那樣的存在時空之中。
為了確定我不是在幻想,我再一次的確認。
「我不是說人跟東西不見了。」我持續的驚嚇中。
「我知道…」泰,也持續的呆滯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