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水滸讀通下九流人物34-林冲

讀水滸讀通下九流人物34-林冲

林冲，

是整部《水滸傳》中，

最不「金庸」的人物。

金庸的人物有一個特點：

全憑信念行事。

喬峰為什麼要帶著對頭的小侍女獨闖聚賢莊？

郭靖為什麼要死守襄陽城？

甚至是段延慶為什麼最後會哈哈一笑捨皇位而去？

都是因為「信念」。

金庸筆底的人物，或正或邪，

但都各自堅持著自己的信念，

這些信念，正道的是意氣相投、慷慨豪俠；

邪門的是自殘己身，百死無悔。

可是各自都有各自的道理。

所以是「信」，也是「念」。

金庸筆下的人物，

絕少出現那種斤斤計較、算盤撥精的現實感；

絕大多數，都是憑一己武功，

要把自己相信的「理想」（或正或邪的理想）執行到底的人物。

林冲完全不是這樣的人物。

甚至可以說：

林冲完全是金庸人物的反面典型。

林冲的人生，

只有「算計」、「斟酌」、「趨利避害」。

完全不是金庸式的快意恩仇人物，

完全不是那種可以為了自己的價值觀，去賭上性命與人生的鬥士。

且看林冲的開局：

第一次，林冲娘子被高衙內調戲，

此時因為高衙內並不知道眼前的漂亮小娘子，是他老爹高俅高太尉手下第一教頭林冲的娘子，所以在東嶽廟錢調戲了半天（至於林冲娘子為何沒告訴高衙內自己的真實身份？估計是怕給夫君林冲惹麻煩）。

這時林冲來了，而林冲一看陣勢，自然也知道高衙內並不知道眼前的漂亮小娘子是自己夫人，所以才敢調戲；這時林冲怎麼做？林冲不敢打高衙內，也不敢打高衙內的手下幫兇幫閒狗腿子，林冲只能「扳將過來，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軟了」，而後「怒氣未消，一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

——除卻「一雙眼瞪著調戲自己老婆的高衙內」，林冲還能幹啥呢？

一拳下去，無論打的是高衙內本人抑或者其手下，高衙內真跟林冲沒完沒了，林冲自知也應付不來；但如果連瞪也不瞪高衙內兩眼，自己這「八十萬禁軍教頭中本事第一的林教頭」，面子上又怎麼下得來？

於是，也只能這樣了。

高衙內第二次調戲林娘子，是林冲的好朋友陸虞侯出賣，先將林娘子騙到陸府，然後將門栓鎖住，讓林娘子與高衙內「孤男寡女密室獨處」；林冲知道後怎麼辦？林冲先是站在樓梯間叫娘子開門（叫娘子幫忙開門，而不自己破門而入，真是林冲），而後見到娘子，先問「不曾被這廝點污了？」（林冲此時正在算計自己這邊吃虧多少——看倌們想像的出：楊過會問小龍女這句話嗎？）

事發之後，林冲不找事主高衙內，先找自己的好兄弟陸虞侯（林沖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陸府樓前去尋陸虞候）；為什麼？因為林冲算計過，高衙內自己惹不起，但小小一個陸虞侯？自己可以對付得了。

當然，後來林冲被高俅陷害，誤入白虎堂、刺配滄州之後；林冲知道高俅、高衙內一家人是跟他來真的，是不得到林娘子而不會罷休的，此時林冲如何？林冲馬上要跟娘子離婚！

且看原文：

林冲執手對丈人說道：

「泰山在上，年災月厄，撞了高衙，內吃了一屈官司；今日有句話說，上稟泰山∶自蒙泰山錯受，將令愛嫁事小人，已經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紅面赤，半點相爭。今小人遭這場搬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況且青春年少，休為林沖誤了前程。卻是林沖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並無爭執。如此，林冲去得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

林冲說來說去，意思很明白：他「誠恐高衙內威逼（林娘子）這頭親事」、「況且（林娘子）青春年少」（意思是現在改嫁還為時未晚），然後暗勸林娘子「休為林沖誤了前程」——林娘子的前程，是甚麼前程？當然是給京中高官豪門高俅當兒媳婦的「前程」。

而林冲雖是如此，他的岳父丈人，張教頭卻很硬氣，與女婿直球對決，說道：

「賢婿，甚麼言語！你是天年不齊，糟了橫事，又不是你作將出來的。今日權且去滄州躲災避難，早晚天可憐見，放你回來時，依舊夫妻完聚。老漢家中也頗有些過活，便取了我女家去，並錦兒（林娘子的仕女），不揀怎的，三年五載養贍得她。又不叫她出入，高衙內便要見也不能彀。休要憂心，在老漢身上。你在滄州牢城，我自頻頻寄書並衣服與你。休得要胡思亂想。只顧放心去。」

林娘子的老爸，張教頭的意思，也很明確，他叫林冲放心，說這林娘子有她老爸張教頭養著、一並錦兒（連家中的侍女都不用擔心），就算養在家中養個三五年，也不是問題；只要林娘子不出門去拋頭露面（以免又撞上高衙內），那末就算高衙內「想怎麼樣」、也「不能怎麼樣」——其他的事情「都在老漢張教頭身上」，你林冲修要胡思亂想，儘管放心去。

這已是作為岳父、與一個女兒的父親，在這樣的局勢下，所能夠盡力提供的最大善意；可是林冲怎麼回答？林冲回道：「感謝泰山（泰山即岳父之意）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泰山可憐見林冲，（只要）依允，（林冲）便死也瞑目！」

林冲真是一個會「算計」的人，他這段話說來說去，重點其實在「兩相耽誤」，而這「兩相」，一邊自然是前頭說過的「耽誤林娘子的前程」，另一邊，自然是耽誤他林沖了！

這裏頭「倘若不離婚」，那麼究竟「耽誤」林冲甚麼？看倌們仔細想想，就知道林冲是怎麼樣的一個精緻利己主義者。

於是張教頭又勸、還拉上街坊鄰居一起勸，原文寫道：「張教頭那裡肯應承？眾鄰舍亦說行不得！」——一個老父親，為了挽救女兒的婚姻，好說歹說，自掏腰包將女兒接回家中、養在家中，並保證女兒的人身安全與貞潔清白——可是林冲就是不要。

林冲最後終於說出狠話，他道：「若不依允小人（林冲）之時，林冲便掙扎得回來，誓不與娘子相聚！」

——好傢伙，林冲拿出的最後撒手鐧，是「妳們張家若不答應我林冲離婚，那麼我林冲就算回來，也不甩妳們！」

於是張教頭只好答應，但還是盡力給林冲保證，張教頭說：「既然恁地時，權且繇（讓）你（林冲）寫下（離婚協議書），我只不把女兒嫁人便了。」

林冲寫完，而林冲娘子（現下應該叫張氏女？）號天哭地叫將來，並淚眼婆娑地問林冲：「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污，如何把我休了？」而林冲如何回答？還是那句：「娘子，我是好意，只恐怕日後兩下相誤賺（耽誤）了妳。」

說來說去，還是「兩下相誤」；當然，林冲娘子不覺得「相誤、耽誤」，覺得「會被耽誤」的，自然是另外一頭的人。

最後還是張教頭，一個女兒的父親，他說：「女兒放心。雖是女婿（林冲）恁地主張，我終不成讓妳再嫁人！這事且繇（讓）他（林冲）放心去。他（林冲）便不來時，我安排妳（林冲娘子）一世的終身盤費，只教妳守志便了。」

聽到父親如此仗義，那林冲娘子心中哽咽，又見了這封休書，一時哭了；眾鄰合亦有婦人來勸林沖娘子，攙扶回去不提。

張教頭最後囑付林冲道：

「只顧前程去，掙扎回來廝見。你的妻小，我明日便取必去養在家裡，待你回來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掛念。如有便人，千萬頻頻寄些書信來！」

頻頻關心之意，溢於言表，而其中張教頭叫林冲多寄些書信回來，是給他張教頭看嗎？自然不是，張教頭這是在幫女兒維繫夫妻感情，讓林冲多寄些書信回來，讓女兒知道，丈夫仍然掛念著她林娘子。

結果，最後林冲後來到了滄州勞改營、又燒草料場上梁山，中途有曾經想起過娘子嗎？沒有，而且一次都沒有！

且不說野豬林、柴進府、山神廟、草料場一段，就算是打自林冲「雪夜上梁山」到後來晁蓋上梁山後「火併王倫」、「梁山義士尊晁蓋」之中，一共九回書目，林冲一次也沒有想起過自己那被強迫離婚的漂亮娘子。

林冲娘子，一個讓高衙內這種花花太歲都害相思病想得死去活來的漂亮女人，性情溫和（兩人結婚三年一次也不曾吵架）、守婦道，又懂事懂得在外頭給丈夫面子的好妻子、好女人，就這麼被林冲遺忘在腦後。

這是一直到晁蓋坐定梁山之主後，多半，還是眾好漢間聊天聊起來，可能有人問道：疑、林教頭您的夫人......？現今如何？林冲才忽然想起，啊！自己的妻小仍在東京啊！

原文寫道：「一日，林冲見晁蓋作事寬洪，疏財仗義，安頓各傢老小在山，驀然思念妻子在京師，存亡未保。」

這段話的書眼在於「驀然」，「驀然」就是「忽然」，「忽然」就是平時是想不起來的，等看到別人的老婆都在山上安頓好了，才「忽然」想起：啊自己原來是也有老婆的，去接她一起上山好哩！

於是林冲還得要解釋一番，因為精緻利己主義者，不但要「利己」，還要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好人，於是林冲向晁蓋解釋道：「小人自後上山之後，欲要搬取妻子上山來，因見王倫心術不定，難以過活；這一向蹉跎過去，讓娘子流落東京，現今不知死活。」（我本來是要把娘子接上山來的，只是都怪王倫，一下害我忘了。）

嗯，連忘了接娘子上山，都要把錯誤怪到王倫身上。

而晁蓋道：「賢弟既有寶眷在京，如何不去取來完聚。你快寫信，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來，多少是好。」——連晁蓋這個蠻力大的大老粗，都知道此事事不宜遲，要「星夜」取上山來。

林冲包裝好自己的形象之後，這才寫信，讓小嘍囉們帶著書信去東京尋林娘子，而此時林冲娘子「自縊身死」，她的父親張教頭「亦爲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只剩一個錦兒，亦已招贅丈夫在家過活。

林冲一聽，自然馬上演一齣「潸然淚下，自此杜絕心中掛念」，讓晁蓋等人也「悵然嗟嘆，山寨中自此無話」（自此無話四字妙甚，知道林冲娘子死了，所以無話，那麼之前傳的話，又是甚麼？）

綜觀林冲一生，甚麼出賣魯智深的身份、逢迎諂媚董超薛霸等，都是小事；

真正的大事，是一個女人曾經如此愛你，而你林冲為了自身的前途，為了自身還有可能回到官場的功名（林冲上梁山前，最感嘆的一句話是他自己功名類轉蓬，意思是他林冲的功名，像蒲公英一樣飛散了），所以毅然決然寫下休妻書，要與娘子離婚。

這樣的一個男人，是甚麼樣子的男人？

真是令天下女人怵目驚心。

當然，對旁的男性好朋友來說，也該想想：

「林冲連老婆都能出賣，難道，還不能賣你嗎？」

林冲的行為準則，就是「算計」；他算計著最小成本得罪高太尉、他算計著最小的成本不要得罪董超薛霸、最後他也能算計著得罪好朋友陸謙陸虞侯的成本不大所以可以得罪，當然他最後也算計著王倫可以火併，因為它林冲現下有晁蓋一眾當靠山

——這就是林冲，一個貨真價實的現實感拉滿的精緻利己主義者。

忽然想到梁山上的眾頭領、其他好漢，私底下會如何評價林冲？

魯智深大概會罵一聲「孬種」，武松估計笑而不答，宋江無所謂反正是把林充當槍使，李逵會讚道好男子不該沉迷女色，王矮虎多半會舔舔嘴唇說可惜了，吳用會說倘若是小生在場定能教林娘子安全上山......

而林冲呢？

林冲又會怎麼評價自己呢？

而我們自己，在現實生活當中，又有幾個人能夠不像林冲那般愛算計，而能像金庸筆底人物一樣，將自己的信念與價值觀，堅持到底？

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