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位在教育現場工作的同學,聊起「創意私房」的兒少性剝削犯罪結構,她想起一件自己國中時遇到的事情,至今仍有懸念。
那年她國二,14歲左右,午餐時間幫老師送文件到訓導處(現在稱作學務處),聽到訓導主任正在對著一位女同學大聲斥喝。定睛一看,發現被罵的竟是自己的同班同學——晶晶。
晶晶是班花,皮膚粉嫩白皙,五官精緻,發育比同齡女生早,身材高挑,是在以前還有髮禁的年代,就算頂著跟一般人相同顯呆的短髮,還是會讓人眼睛一亮的那種女生。
但是訓導主任吼出來的話相當粗暴,我同學不願意複述。
「反正他就是說晶晶不檢點,說她很髒。類似『妳是不是喜歡被男生……』如果『被怎樣』,就是她活該,之類的話。」
晶晶在校外與網友見面被發現,而遭到訓導處處分。據說她的父母離異,家中時常沒有大人,她在學校又與一些混混男生走得較近,因此被貼上「問題學生」的標籤。
我同學心裡放不下這件事,下課時主動去關心晶晶。在她眼裡,晶晶活潑好相處,雖然功課不好,但是很友善。
晶晶對於自己的遭遇被聽見感到訝異,但也感激同學的關心。從那天起,她們漸漸熟稔,下課時一起去福利社,體育課也常一起打球。
沒想到有一天,班導師將我的同學叫去,語重心長地告誡她。
「妳是好學生,怎麼會和『愛玩的』混在一起呢?妳們的世界不一樣,她的交友圈很複雜。妳不是說未來想開麵包店嗎?那就要用功讀書,才能實現夢想,不要被她影響了。」
儘管對導師的話感到困惑,我的同學還是逐漸疏遠了晶晶,但心裡卻偷偷愧疚著。
「但是晶晶很快就接受了。在我連續拒絕了她幾次邀約之後,她好像就明白了,也沒有對我表現出不高興。現在想起來,她真的很早熟。」
後來,晶晶中輟了,再也沒有回學校,同學們也不再有她的消息。
「現在自己當老師,回想起來真覺得可怕!」我的同學感嘆:「晶晶的夢想是當明星,因為她的條件真的很好,據說曾在西門町被星探發掘過不只一次。」
「可是這個世界並不單純啊!我連麵包店都沒能開成,何況想當明星的路陷阱更多......希望她沒有遇上太糟糕的事情。」
和當時的晶晶同齡,在「創意私房」案中,其中一位14歲的女孩被迫拍攝了228部性影像,還有好多孩子掉進陷阱後,無聲地被暴力控制著。
為什麼這些孩子可以假裝沒事,繼續上學呢?
會不會和晶晶的心境相似——覺得自己已經做了「很髒」的事情,說出口只會遭到辱罵、被處罰,成績好的同學也不會願意跟自己交朋友。在這樣的環境下,這些孩子或許不敢期待被理解和接納。
這讓我想起,家長在教育時,會使用的一種句型:
「誰叫你要......你看吧?活該!」
這種說法確實能讓孩子理解行為的因果,例如:「這樣跑會跌倒」,「那樣弄會打翻」......學會怎麼做會導致不好的結果,受苦要自己承擔。
但當事情的成因複雜,在孩子還來不及理解自己是如何被捲入時,若已發生「讓自己感到羞恥」的事,他們就變得不敢求助了。
如果在記憶裡,以前大人是這樣說的:
「你看,這樣弄會打翻,我教你怎麼清。」
「這樣跑會跌倒,是不是很痛?我幫你處理傷口,下次如果我不在,你也可以幫助別人。」
孩子就更有可能知道大人是可以信任的,願意開口求助。並相信我們比他更有方法和能力,可以幫助他走出困境。
因為這些話語裡,帶有「支持的力量」。讓孩子知道,你不會丟下他,是真的關心他。你不會嫌他麻煩,他永遠可以回家。
別說是孩子了,我們不也一樣嗎?感到痛苦,好想說出來被誰幫助的時候,卻也矛盾地擔心所託非人,害自己陷入更難堪的處境。
教育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是為孩子著想的大人,也仍受自己成長經驗的限制;可能受困於舊有觀念和自己的弱點,而做出違背內心感受的決定。
更何況,人的體力、耐心都有限,要能每天提醒自己帶著愛,實在不簡單。
但是,去學習如何支持所愛的人,是非常有價值的一件事。不管現在幾歲,一旦開始,就等於加入了一場偉大的救援行動。
如此一來,我們過去受的傷,就都能轉化為更大的愛。過去的時代窠臼,我們不能只是控訴;我們不僅要爬出來,更要謹慎覺察自己的心,避免重複類似的心態:
性不可恥。我們內心覺得性影像是可恥的,性影像才會變成被公認是可以當作把柄的東西。
我們保護隱私不是因為它可恥,而是因為,我們每個人都需要這份安寧。
每個人的生命特質不一樣,
所以會犯蠢的地方也不一樣。
人生會有一個階段:
我們不曾被好好對待的地方,
演化成一團情緒,無意識轉嫁到其他事情上。
但是只要繼續朝著成熟與文明前進,
就能體認到,「責備」的效益其實很短暫,
比起「活該」,我們更需要的是「怎麼辦」。
一個社會的成熟,除了懲惡以外,更重要的是守護善。「照顧體質」比「切割毒瘤」麻煩得多,但絕對更為長遠。
每個靈魂,都是一道光。
只要願意,一定可以——
在另一個靈魂迷失的時候,成為那道引領他回家的光。
圖/春天的台北巷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