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里程」在餐飲圈逐漸被重視。今天臉書回顧的，是二年前我收到農民寄來的小鳳梨。
這個俗稱「二冬仔」的小鳳梨，市面上比較少見。一片鳳梨田從栽種開始，到熟果收成時間是 18 個月；慣常一次採收之後會把老株砍掉，重新整理田地準備下一輪的種植。但如果留著不砍呢？其實也會繼續長出新的側芽，藉由老株緩慢吸收養份，長成體型比較小的鳳梨，這種二年生鳳梨就是二冬仔。
外觀小、賣相差，佔著田地卻沒有長出更多重量得以販售的小鳳梨，卻是老饕眼中的極品。酸甜的滋味，纖維特別的細嫩，只要吃過無人不讚嘆！
你一定覺得奇怪，這麼有棒的水果，為什麼號稱水果王國的寶島市面上竟然少見？其實上面的字裡行間已經暗示所有的故事。
產地農民在乎的是收益：種植期間更長（要等第二輪）、體型小斤兩輕（秤重售價低）、賣相不好看。綜合評估下，如果要生產這種小鳳梨風險相對高。
餐桌上消費者認知的是成品：哇！這水果真是太有產品力了；要當成精品推廣，如果我知道如此稀有，絕對願意用更高的價格購買。習慣商業行銷的都市人，吃過小鳳梨之後嘴裡這麼說。
從產地到餐桌，相隔遙遠的不只是距離，還有彼此的生活方式。
有幾次經驗，帶著都市朋友到產地，熱情的農漁民朋友總是從自家廚房端出一些讓人驚呼連連的菜餚。炸得香酥但叫不出名字的小魚、光清炒就能讓人扒二碗飯的野菜、外表奇醜無比卻滋味一等的水果......。幾個都市俗們就會開始興高采烈地問「這個怎麼賣？」「這個這麼好吃，拿到台北賣一下就被搶光」「可不可以上網讓我們團購」，大多都是類似的反應。
農漁民們可能也看慣了這些一頭熱的興奮，大部份的回答都是帶點驕傲的冷淡「這個我們這裡路邊隨便摘就有啦」「這個魚塭裏自己長出來的，不一定什麼時候有」「這很平常啊，我們這裡都沒人要吃啦」。
我試著模擬雙方沒說出口的聲音：
「這些都市人為什麼總想著任何東西用錢買？」
「這些農漁民有機會賺錢為什麼不積極一點？」
以上的內心小劇場很正常，產地到餐桌，兩端相隔的不只是地理上的距離，更多的是對生活的看法！
很多消費者對小農產品的採購，心情上是「我想支持你」或是「直接跟產地買應該比較便宜」，對吧？
支持應該是好事，但你真的知道要支持的是什麼嗎？很多小型農漁牧業，沒條件跨過投資的門檻（即便政府有補助）耕作經濟規模過小、缺乏自動化機械輔助，他們的作業只能用簡單的方式與自然環境共存。而生產結果常常也無法像農企業能提供賣相佳、價格低廉的產品。所以就算直接購買，沒有中間商的獲利，他能給你的流血價就是比你在超市賣場的東西還要貴。
我一直在料理中盡量選擇這類產品，不是因為手頭寬裕花錢不用猶豫，也不是因為這樣做出來的菜色能幫我帶來更高的收入，而是過程中我發覺自己是「收益者」。我不只被老闆唸買菜的錢比人家貴，還常常自掏腰包跑到產地，只為了跟這些朋友聊聊天。我要死心蹋地愛上一款食材之前，會先嘗試跟對方交朋友，值得當朋友的我才鎖定他的東西，其它沒緣分遇到的，我跟你一樣就在附近菜市場或超市購買。
成為朋友，才有機會理解為何他已經在魚塭被毒蛇咬過住院，卻還是不肯用除草劑來減少可能藏蛇的草叢；有個養蝦人家的副產品是蝦殼餵鴨子生鴨蛋，老顧客們對鴨蛋好評不斷頻頻敲碗，但他始終堅持少量養鴨，只因為那是正好可以消耗廢棄蝦殼對等數量，沒有廢棄物的環境負擔對他才是重點；前陣子香蕉貴如金，但我從不缺貨，這個農民只跟我說香蕉不能「管理」才會長得好，所以他的香蕉園從不矮化也不施肥，蕉樹高得讓人像走入叢林看不見天......。
這些「故事」都不是農漁民寫在電商購物網站的文字，而是我跟他們成為朋友後，一次次拜訪中我真的走進他們的生活裏，才決定「好的，我應該跟你站在一起，把這些食材帶給客人」，因為我想介紹的是一種生活方式，不是商品。
之前台灣的棒球熱潮中，聽了很受用的一句話「你不能只在贏球的時候才愛他們」；我想支持這類農漁牧產品有想類似的心情，是因為這些朋友們的生活方式帶給我許多啟發才買單的。對於每天必須在都市中用金錢來交換生活品質的我，打開另一扇可以透氣的窗。
上個週末我花了四天，開車跑了 1070 公里，如常地去拜訪幾位老朋友。當中某天我們坐在七股潟湖旁的魚塭工寮，頂著強大的海風圍坐泡茶取暖。一桌子人有種稻的、釀醬油的、養文蛤的、種番茄的......，席間聊起了美國掀起了關稅大戰，還有台海的緊張。突然有人說「會不會某一天，我們沒有東西可以買來吃了？」
眾人不知怎的大笑，因為有人說「我的米換你家的魚，你家的魚可以換他家的菜......，換來換去應該至少可以撐半年不用買東西吧！」
原來，人跟產地的關係是如此的必須而緊密啊。
最後一問：如果發生天災或戰爭而市場停擺，你有幾位產地朋友，可以救濟你的糧食需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