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精讀一位格友的作品,也許是剛出爐的鮮文,也許是架上靜放多時的陳釀,甚至是對方全部發文的總結回顧。
不再只是按下一顆小愛心證明我淺嚐,而是試著推敲字裡行間的留白與堆疊,細品其所構築的語氣與脈絡。也可以視為一則特別長的留言——
但這則留言,不是為了回應,而是為了思考。
我會藉由這些文字填上自身的空白,連結已知、延伸未知;
當優秀的格友們在文字的山谷呼喚,我想接住,也想回應。
這次,我讀的是格友 @曾友俞 的作品〈批《別教出混蛋》:科學雞湯一碗四百八〉。格主旁徵博引、寫作紮實,發文超過三百篇,其中不少精彩佳作。雖難一口氣盡覽,但我會持續追讀。
在這篇文章裡,我有了一個新鮮的嘗試,本文是一篇讀後心得,我將在未閱讀原作的情況下再寫出一篇「讀後心得」。而且我不會,也不打算去讀原書。原因很簡單:這類主題實在無法引起我的興趣。
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從他人的閱讀或轉譯中,獲得新的知識與洞見。
向他人學習——這正是 Let me Read 存在的理由。
這句話在網路上幾乎成了金句。乍聽之下似乎有理,但每次看到,我總忍不住想笑——這句話背後的預設是什麼?考過試就代表有資格?能證明你有愛、有耐心、懂得傾聽?能保證你不會在公眾場合對你那個正在打滾哭鬧的孩子失控大吼?
我們太習慣把「有沒有考過試」當成能力的底線,卻忘了考試是一種社會篩選,是制度分配專業與階層的工具。它或許能檢測技巧,但無法測出愛,更不可能生成教養的能力。就算真有親職考試,又哪一道題能教會父母,在失眠與焦慮中保持溫柔?在情緒邊緣時,如何沉住氣?
當我們也用這種「及格思維」看待親職,我們其實就默默接受了另一種標準化治理。這句話看似反制度,實則只是換了個制度的外殼。
於是,我們總得找點什麼,來補上這張「無法被考出來的證照」:不是資格認證,卻想成為指引;不是執照機構,卻自許為指南。父母角色的制度化焦慮,也就此擁有了文化載體。
所以,我們有了教養書。
教養書是什麼?說到底,它既是現代社會的產物,也是一種焦慮的產物。它試圖在愛與困惑之間,提供一份「可依循的說明書」,讓沒有執照、沒有正解的父母,至少能「照著做點什麼」。
但問題是:說明書是寫給機器的,不是寫給人類的。
說明書預設輸入與輸出可規範化,只要步驟正確,結果就會如期而至。但教養對象不是零件組合,而是有情緒、有創傷、有天賦與限制的個體。
當代早已認可,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存在。再加上父母的性格、價值觀、家庭經濟、文化、可取得的育兒資源,每一組教養組合都是一次性的實驗。哪還談得上什麼「通則」?教養的本質,就是個案、情境化、不可複製。
這種「普遍適用」的邏輯,其實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統計學家凱特雷(Adolphe Quetelet)提出的「平均人」概念。他認為透過統計可描繪出一個理想的正常人,偏離者即為異常。這種邏輯深植於教育、醫療、心理制度中,也悄悄進入了教養書——常不自覺地承襲這套隱形邏輯:假設孩子有一種標準樣貌(否則應被矯正)、一種典型形象父母有(可以透過閱讀學成)、一種放諸四海皆準的方法論(虎媽也好、名校孩兒之母也罷,邏輯從未改變:聽我的,按我的方法,照這本指南走,孩子就不會走偏——順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能直上哈佛。)
這正是「平均人」的延伸:只要照書操作,就能養出一個合格、最好還能符合世俗定義的成功孩子。但現實從來不是這樣。沒有哪個孩子是真正的「平均數」——那不過是統計學上的中間點,從來沒有任何具體的模樣。
教養書當然可以提供觀點與安慰,但一旦被奉為圭臬,它就可能變成另一種柔性規訓:讓父母誤以為,只要照做,就能避開錯誤、避開責難。
曾友俞在書評中質疑:《別教出混蛋》的作者是否早已相信「人性本善」,再從研究中挑選出對自己立場有利的證據。
這讓我想到心理學裡的概念——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人傾向只接收能支持自己觀點的資訊,忽略或排除反例。
他還舉出書中有一句核心論點:「善良的男孩,長大後收入較高。」無法得知是否有理論背書的前提下,它都聽起來溫暖動人,幾乎難以反駁。
但如果反問:那收入很高的人,是否也都善良?像馬斯克、川普這類社會地位顯赫者,是否有一套客觀評定是否善良?
本文作者都再再提醒我們:即使語氣再怎麼客觀、史料背景論述再怎麼豐富,只要出發點是一種定錨,那麼整體邏輯就很有可能不是從實務出發,而是從信念回推,不只育兒書,這點運用在方方面面皆然。
書中反覆提及「內在動機」「自由選擇」「不強迫孩子」,但曾友俞指出:那是另一種更精緻的控制,甚至用帝王術這種充滿洞見的想法疑之問之。要孩子自主沒問題,但條件是「任務必須夠艱難」、必須「持續完整」、必須「自己挑但不能放棄」。
他引用 Bachrach 和 Baratz 的觀點:最強的權力,不是命令你做什麼,而是讓你以為自己自由選擇,卻從未察覺其他選項從未存在。
我忍不住想到:這本書的作者,有沒有可能也是另一種教養書的受害者?
他深信的那些準則幾乎都出自另一套暢銷書語系:從《恆毅力》、《刻意練習》到《專注力是教出來的》等等等等。我們可能都犯過同樣的錯,以為自己在教養或遵從真理,其實只是複誦那套早已內建的語言體系。
這樣的語言之所以有效,正是因為它親切、柔軟、理性——讓我們心甘情願地服從。
孩子遭遇網路霸凌?封鎖與檢舉。孩子觀看色情內容?卻放手不管。如曾所批判的,這些建議不只可笑,還過於輕描淡寫、過於語言化解決,彷彿只要話術足夠溫柔,問題就能被平和帶過。但當教養語言開始迴避真正的複雜,只剩下一層層建議式話語,它還剩下多少行動的力量?在現實處境裡,父母是否真的能仰賴這些語言完成教養行動?
曾友俞的另一篇〈海水正藍〉中提出的更沉重觀察。他批評「是為了孩子好」這類言語上的免責符咒——這句話成了一切決策的防火牆,從填滿日程表的才藝課、打罵成風的私校體系、晚到深夜的補習班,到對戀愛、玩樂的全面封鎖,全都掛上了這個無從反駁的標語。的確,許多父母並非惡意,他們的確是「想為孩子好」;但這些選擇,真的「對」孩子好嗎?
曾進一步指出,最極端的案例中,我們甚至看見有父母帶著孩子走向死亡。他們可能真的相信自己走了,孩子會無依無靠;或是相信孩子承受這樣的生活,才是不堪其負。這樣的信念悲痛至極,但更令人寒心的,是這種信念背後的共通邏輯:目的是好的,所以手段就是正當的。
這,正是最大的危險。
從自殺的極端,到補習的常態,我們都需要不斷反問:
這些方法是否正當?是否尊重了孩子?是否真的照顧了那個個體本身?我們常說要「設身處地」,但對兒童這個「尚未完成的人」,我們往往做得最少。對他們的需要、感受、意志,我們太輕忽,也太習慣替他們做決定——然後以「為你好」來包裹控制。
真正的為你好,或許不是安排一切,而是願意陪伴、傾聽、放手。不是塑形,而是照見;不是先預設答案,而是願意共同摸索。這樣的同理,或許很難,但也從來不靠技巧、不靠說服,而是靠一件事情:愛。
這樣的愛,正是我們在各種教養語言中最容易遺失,也最該牢記的初心。
根據曾友俞的讀後心得所引用,《恆毅力》一書中提出了所謂的「艱難任務原則」(Hard Thing Rule):孩子必須自己找出一件有趣且需要刻意練習的事情來做,並堅持至學期或學年結束,不得半途而廢。同等重要的是,這件事必須由孩子親自挑選,而非父母強迫。作者 Angela Duckworth 更進一步寫道:「終極目標是培養一種使命感,這是一件有趣又困難的事。」她甚至補充:「如果我有一根魔杖,我要讓全世界所有的孩子都從事至少一種自己選擇的課外活動,而就讀高中的孩子,還必須堅持一項活動至少一年。」(頁68–69)
這套邏輯強調的是:孩子必須在某種由父母促成或安排的壓力環境下(如運動、音樂、課外活動),學會持之以恆、延遲回報、養成耐性——這樣的思路,無不讓人聯想到那個影響無數父母教養觀的心理學經典:棉花糖實驗(Marshmallow Test)。
這種思維隱含著一種信念:只要透過一套人為設計的教養行為,就能讓孩子學會自制,避免過早「吃掉那顆可能毀掉未來的棉花糖」。
1960年代開始的棉花糖實驗由 Walter Mischel 所設計,內容簡單:讓三到六歲的孩子面對一顆棉花糖,告訴他們如果能等研究員回來再吃,就能獲得兩顆。這個實驗後來被大量引用,成為支持「自制力預測人生成就」的重要依據。
然而,近年來心理學界對棉花糖實驗的解讀已經發生重大轉變。那顆被提早吃掉的棉花糖,不見得代表失敗。孩子選擇等待與否,很可能取決於他對世界的信任程度:大人說的話是否一貫?獎賞是否會如期兌現?甚至更深層地——在資源有限、經濟不穩的家庭中,孩子更容易出現「稀缺心態」,本能地傾向立即獲得確定的好處,而非賭上未來可能落空的承諾。
至於「稀缺心態」(scarcity mindset)這個詞源自於 Mullainathan & Shafir 的行為經濟學著作Scarcity: Why Having Too Little Means So Much,指的是人們在資源稀少(如時間、金錢、社會支持等)時,專注於立即的需求與短期的回報,導致對長期目標的規劃與自控力下降。
也因此,比起訓練孩子延遲滿足的技巧,提供一個穩定、可預期、充滿信任的成長環境,才更可能培養出真正的內在動機與自我調節能力。
而這樣的觀點,也與另一項更長期、規模更龐大的研究高度吻合:Dunedin Multidisciplinary Health and Development Study(達尼丁研究)。這項研究自1970年代起,在紐西蘭南島達尼丁市追蹤一群1972至1973年間出生的孩子,調查涵蓋心理發展、健康行為、人際關係、教育與犯罪紀錄等,資料至今仍持續更新。
與其說這是一場測驗孩子能力的研究,不如說它提供了一個關於「人生路徑形成」的深層視角。研究指出:童年時期展現出良好自控力的孩子,長大後更可能擁有穩定的收入、健康的身體、良好的學業表現與較低的犯罪率。但更重要的是,這些自控力並不是孤立存在、天生決定的,而是與他們所處的家庭結構、情緒照顧、教育資源與社會環境密不可分。
這些結果提醒我們:真正影響孩子未來走向的,不是某一項活動的安排、一個育兒原則的執行,或一本教養書的操作指南;而是孩子在整體生活中是否長期感受到安全、信任、被理解與自主選擇的空間。是否有機會在情感與行動上都建立對世界的連結與信心,這才是讓恆毅力真正扎根的土壤。
從「恆毅力」到「棉花糖」,再到「達尼丁」,我們看到的其實是一個更寬廣也更務實的視角——不是以父母為中心的設計式教養,而是以孩子為核心的、關係導向的、心理信任累積式的成長支持。
教養書不會消失,也不用被妖魔化。它可以是陪伴、是參考,有時甚至是一種療癒。但我們需要對這些語言的預設更敏感一些,對它們背後的權力結構多一層提問:這真的是知識?還是披著理性外衣的語言循環?
我沒有讀《別教出混蛋》,而是從曾友俞對它的閱讀中,看見了教養語氣的另一面。不是為了反對,而是為了重新學習——當別人告訴你該怎麼當父母時,我們也該學會看懂,那些語言背後的權力位置、價值預設與說服技法。
這是我讀別人的讀書心得之後,留下的讀書心得。
沒有讀過原作的我,加上水平遠不及格友,自然可能有偏頗、有誤讀、有失真,但也正因如此,這才是一篇誠實的閱讀——誠實地寫下我在他人思考旁邊,被激起的回聲與思緒。
最後,格主 @曾友俞 展現的智慧與知識的集結力,讓我深感佩服。閱讀他的作品,彷彿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我會持續追讀,也許還會寫下別篇的心得,相信總能從他的文字裡學到更多。如若格主本人感到冒犯,請通知我取下。
感謝您的啟發
Let me Pen.
Let me Read.
And let the next trace of meaning find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