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美麗島》書影 陳力航攝
本書內容
與那原惠生於東京,自幼生活在椎名町,她並非東京人,而是沖繩移民的第二代。在她年幼時,母親曾翻閱舊照片,並述說著家族往事,這也是她追尋家族史的起點,如同作者在一開始提到:母親訴說的故事令我無從想像,沖繩、俄羅斯、台灣。光想到這些遙遠彼方發生的陳年往事,竟能將外祖父、外祖母、母親與我聯繫起來,就令人雀躍不已。[1]
與那原惠的母親原名為南風原里里(1917-1971),她的外公南風原朝保(1893-1957)是醫師,外婆比屋根夏子曾是演員,但不幸早逝。1919年,南風原朝保來臺發展,她的母親里里也隨之來臺。
由於原配夏子早逝,南風原朝保在臺再婚,里里也與繼母住在一起,只是兩人關係不甚融洽。里里與叔叔─南風原朝光非常親近。1938年,里里前往東京發展,於1941年結婚,對象是與那原良規,與那原出身自沖繩的望族。
戰爭進入末期,里里疏開至大分縣。戰後,里里生活在椎名町,南風原朝光在池袋,南風原朝保則於1946年返回沖繩,並在沖繩繼續執業。基本上《到美麗島─沖繩、台灣 我的家族物語》這本書,圍繞著作者的父系、母系家族、友人,以及日本、沖繩、台灣的歷史發展。整本書有兩個主軸,那就是作者與那原惠的家族史,以及她追尋家族史的過程。
南風原醫院今昔對比 圖片來源:凌宗魁先生提供

史料中的南風原朝保
我的研究專長是日治時期台灣史,特別是醫療史與人群移動,也因此對《到美麗島─沖繩、台灣 我的家族物語》的南風原朝保醫師特別感興趣,以下,我將從史料的角度,試圖補充一下本書的內容。書中提到南風原醫師畢業自沖繩醫生教習所,此「沖繩醫生教習所」可說是沖繩版的「總督府醫學校」,不過和總督府醫學校不同的是,此校在朝保畢業前夕廢校,至使他無法取得醫師執照,最後轉往日本醫專就讀,根據與那原惠的說法,南風原朝保過沒多久就從日本醫專輟學,日後通過醫術考試取得執照。但是經查詢臺灣總督府公文類纂,南風原朝保的履歷書上記載:「大正四年三月二十三日 東京市私立日本醫學專門學校卒業」,此記錄和與那原惠在書中的描述有所出入。
南風原朝保取得執照後,先至俄羅斯開業。朝保之所以前往俄羅斯,乃是受到他叔父屋我良行之請。屋我亦畢業自沖繩醫生傳習所,曾在長崎開業,於1906年前往俄羅斯的尼古拉斯克開業,尼古拉斯克鄰近海參威,不少來自長崎的日本人居住在此。南風原朝保在俄羅斯的時間大約一、兩年。總督府公文類纂的履歷書上沒有他前往俄羅斯開業的經歷,但有記載他於1917年12月至沖繩宮古郡伊良部擔任村醫。並於1919年5月辭去村醫,至臺北廳稻江醫院任職。[2]
朝保是沖繩人,前往俄羅斯執業,乃是因為親人的邀請,顯示人際網絡對醫師越境的影響。那麼,朝保何以前往台灣執業。對此,作者在書中提到:
朝保渡臺的原因,不僅是尚未從喪妻的打擊中恢復心情,還包括沖繩當地無法提供醫師大展所長的機會。當時的沖繩醫院是以來自日本本土的醫師占盡優勢,月薪極為優渥,本地醫師望塵莫及。朝保曾在東京習醫,有赴俄醫診經驗,並以頗為自豪,恐怕難以忍受這種懸殊待遇。更何況不僅是沖繩,就連日本國內也沒有像新領土台灣一般,擁有先進醫療研究機構和最新設備,這點對青年醫師而言可說是魅力十足。[3]
這段內文非常清楚呈現當時沖繩醫師的困境,也是大日本帝國境內醫師越境的案例之一。南風原朝保來台後,根據《臺灣總督府職員錄》的紀錄,朝保於1920至1923年任職於臺北醫院,也曾在臺北廳稻江醫院任職,更兼任臺北第一高等女學校的校醫。
1924年,朝保離開臺北醫院,在兒玉町開設南風原醫院,這是因為自行 開業的收入,遠較官立醫院來得豐厚許多。那麼,朝保出外開業後的情況又是如何呢?透過日本時代台灣的第一大報《臺灣日日新報》可見南風原朝保與醫院的動態,像是該報刊載朝保投書,談臺灣破傷風與空襲救護等議題,以及他的醫院收治各種意外事故、自殺的病患。如1926年5月,日本女童桑原千枝子誤飲揮發油,被送往南風原醫院治療。[4]又1931年2月,日新町的林燈輝無照駕駛自動車,在兒玉町撞倒少女山木富士子,少女立即被送往南風原醫院診治。[5]透過《臺灣日日新報》的報導可知朝保在臺灣醫界與臺北地方的活動。
文山堂醫院的蕭醫師可能是戰後購買南風原醫院者 圖片來源:翻攝自《臺灣醫師名鑑》

戰後南風原朝保返回沖繩開業,與那原惠在書中曾提及自己曾尋訪南風原醫院舊址,並巧遇當時的屋主。對方表示自己的祖父過往向某台灣醫師購買此屋,經比對《台灣醫師名鑑》的地址,[6]此台灣醫師應為蕭玉泚(彰化人),曾經營文山堂醫院。因此,戰後南風原醫師可能將醫院售予蕭醫師,蕭醫師再轉售給該名屋主。儘管經過轉售,南風原醫院仍屹立多年,直到與那原惠再訪之後數年才拆除。
這本書與我的關係
《到美麗島─沖繩、台灣 我的家族物語》這本書與我的個人經驗有很多連結,首先,沖繩是我第一次出國去的地方,雖然已經年代久遠,但我還依稀記得當時去了幾個觀光景點,像是「姬百合部隊」的相關史跡。2016年,我的太太前往沖繩旅行時,與短期住宿的房東女士結為朋友,房東女士的祖先曾來台建造神社,我利用所長,為她找尋祖先的資料。順帶一提,後來又經這位房東女士的介紹,我認識馬場克樹先生,並且為馬場先生找尋他祖先的相關資料。對我而言,如《到美麗島─沖繩、台灣 我的家族物語》作者與那原惠書中提到許多協助他找尋資料的人樣,我也曾協助房東女士與馬場先生找尋他們祖先的資料,因此非常心有所感。
池袋車站 圖片來源:李東諺先生提供

此外,文中提到的椎名町、要町、池袋等地,對我來說是非常熟悉。因為那是我過往在日本留學時的生活圈。2014年9月,就在《到美麗島─沖繩、台灣 我的家族物語》中文版出版不久,我前往日本留學,從我住的宿舍(小竹向原站)搭乘東京地下鐵有樂町線、副都心線,從小竹向原出發後,先是經過千川,接著就是要町。過了要町之後,就是池袋站。我可能會在池袋轉車前往本鄉校區,或者是一路坐到澀谷,再轉乘井之頭線前往駒場校區。每當從學校回來,我總會在池袋下車,前往附近的居酒屋喝點小酒再返回宿舍。我也曾經從池袋騎腳踏車返回小竹向原,池袋是高樓大廈環伺,但越往小竹向原的方向騎,不久會先經過要町,兩旁景色慢慢從都會區,轉變為寧靜的住宅區,以及充滿人情味的商店街。如果不搭乘東京地下鐵,我會前往江古田搭乘西武鐵道前往池袋,從江古田出發後經過東長崎,椎名町,接著就是池袋。
結語
這本《到美麗島─沖繩、台灣 我的家族物語》透過與那原惠追尋家族歷史的旅程,不僅僅是一段家族記憶的重建,更是連結了日本、沖繩與台灣三地複雜而緊密的歷史關係。南風原朝保醫師的生命軌跡—從沖繩到俄羅斯,再到台灣,最後回到沖繩—正如同東亞歷史中人群流動的縮影,反映了日本帝國時期專業人士的跨境移動模式。
作為研究日治時期台灣醫療史的學者,我從史料中補充了南風原朝保的生平細節,而我個人與沖繩的連結,以及在東京椎名町、要町、池袋一帶的留學經驗,使我對書中描繪的地理空間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我協助日本友人尋找其台灣祖先資料的經歷,也與與那原惠追尋家族史的過程形成了有趣的對照。
《到美麗島─沖繩、台灣 我的家族物語》透過爬梳一個家族的歷史,我們得以窺見殖民時期台灣、沖繩與日本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家族的記憶與認同,往往超越了國家與民族的界限,正如與那原惠所做的,重新發掘並敘述這些被遺忘的連結,或許是理解我們自身與這片土地關係的重要途徑。
[1]與那原惠著,辛如意翻譯,《到美麗島─沖繩、臺灣 我的家族物語》(臺北:聯經,2014),頁68。
[2] 「南風原朝保(任府醫院醫官補)」(1920-12-01),〈大正九年臺灣總督府公文類纂永久保存進退(判)第十二卷秘書〉,《臺灣總督府檔案.總督府公文類纂》,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典藏號:00003113004X002。
[3] 與那原惠著,辛如意翻譯,《到美麗島─沖繩、臺灣 我的家族物語》,頁68。
[4] 〈誤飲揮發油〉《臺灣日日新報》1926年05月07日n04版。
[5] 〈自動車轢傷少女〉《臺灣日日新報》1931年02月27日n04。
[6] 吳銅,《臺灣醫師名鑑》(臺北:臺灣醫藥新聞社,1954),頁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