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著雪,冷,很冷。
即使室內開著暖氣,暖黃的燈光依舊無法驅散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冷,冷的想死。
「叩、叩」兩下輕緩的敲門聲從診間外傳來,隨即一個男人挾帶著外頭的寒意走了進來。
男人四下打量了一番,最後目光落在穿著白大褂的受身上。「你就是我的心理醫生?」攻嗤笑一聲,雙手插在口袋哩,俯視著對面的人,像在看一場早就知道會失敗的戲。
受臉上揚起一抹近乎機械式的溫和笑容,溫聲道:「請坐。」
攻依言落座,說出口的話仍然帶刺:「雖然笑著,但你看起來比我還憂鬱。別否認,我看得出來。」
受微微瞇了一下眼睛,隨手在筆記本上紀錄,嘴裡一邊說著:「有一種心理,叫投射效應。」抬起頭來,眼底一片平靜。
第一次見面,像之後無數次一樣的針鋒相對。每一次的診療,受都保持著得體的笑容,耐心的引導攻說出他的過往。然而,知道的事情越多,受就越心驚,他們兩個太像了。
幼時長期受到肢體及精神暴力對待的受早已閉鎖心門,唯有如此,他才不至於在面對一個又一個的病患後徹底倒下。
一次又一次的見面,幾乎讓受分不清是誰在述說著痛苦,是對方……還是過去自己的影子?只有他那幾近涼薄的語氣才能讓受感受到一絲真實。
那天攻沒有像往常一樣一進門就冷嘲熱諷,他只是安靜的看著受,視線落在他有些泛紅的指節上,久久未語。「我不是想死,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活下去。」他一反常態的垂眸認真說著。
那一刻,受握著筆的指尖繃緊直到發白,輕微的顫抖讓他無法好好寫下一個字。十七歲的自己,也曾說過一樣的話,不同的是,他是對著風說的,當時是怎麼說服自己的,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自那之後,就一直像這樣半死不活的撐著。
攻突然站起身,走了過去在受微微發白的唇上輕輕一吻後低聲說:「我好像喜歡上你了,我的醫生。」
受驀然睜大雙眼,卻沒有閃避,回過神後唇上的溫熱已然離去,他胡亂的在筆記本上記錄著,語無倫次的說:「只是移情作用而已,不算喜歡......」然而那一行潦草的字跡在其他工整的幾乎刻板的字體中顯得特別突兀。
「移情?如果我是移情作用,那你呢?你為什麼不躲?為什麼不把我推開?」
攻的質問讓受有一瞬失神,他扔下筆,抬手環住攻的脖子一把將他拉下來,迫使他彎下腰,接著他狠狠的咬上攻正欲說話的唇,鐵鏽味縈繞在唇齒之間。
「瘋了,你、我,都是。」受靠在椅背上,邊喘息邊說。
攻垂著眼看他,唇角的血色未乾,他緩緩的笑了起來。
他彎下身,貼近那雙還帶著餘燼的眼睛,聲音低得像在耳邊震動:「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樣。」
下一秒,受被他壓在椅背上,椅腳摩擦過地板,發出細微的聲音,在靜謐的診間裡格外刺耳,指尖掠過胸口時,白袍應聲滑落。
「……這裡是診間。」受聲音低啞。
「是你先招惹我的。」攻伏在他耳邊,語氣幾近呢喃,「你一直都知道。」
暖黃的光線投下糾纏在一起的細碎影子,像兩個破碎的人,用最錯誤的方式尋找一絲喘息。
會診的次數逐漸多了起來,攻臉上的笑容也在慢慢增加。
「你現在的狀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再開一副藥給你,之後就不用來了。」受冷靜的說著,眼底卻是藏也藏不住的疲倦。
「那我們……還會再見面嗎?」攻遲疑的問道。
受沉默了片刻,悶聲道:「……再說吧。」
攻走上前輕輕環抱住他,輕聲說道:「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糟糕,或許可以換你告訴我。」
受笑了,笑得很溫柔:「說什麼傻話,我是醫生,你是我的病人,哪有醫生向病人看病的事情呢?我沒事。」
攻沒有鬆手,反而抱得更緊了些。
「你在說謊。」他的語氣前所未有的輕。「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最近在吃鎮靜劑?你手抖得拿筆都快拿不穩了,眼神那麼空,說話總是斷句。」
受整個人僵住,沉默許久後,他輕輕推開攻,往後退了一步,像是要逃離那個擁抱,又像是徹底放棄了什麼。他低下頭,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你走吧,以後也不用再來了。」
「為什麼?」攻急了,「你不是說我們可以再說的嗎?我現在沒事了,換我——」
「就是因為你沒事了。」受打斷了他,聲音前所未有的冰冷與清晰,「你不需要我了。」
空氣裡只剩受急促的呼吸聲,他雙肩微顫,彷彿用盡了所有氣力才說完這句話。攻站在原地,彷彿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自那天之後,攻便再沒有和受見面,只是定時傳簡訊問候,或者站在遠遠的街口,透過窗子看那個身影,卻沒再進去過,他怕再見到那樣的眼神,那裡面沒有光。
世界仍然正常的運行著,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正軌,直到攻收到那封短信。
「你是我最後一位病人吧,幸好,我治好了你。感謝你曾讓我有過短暫的夢,現在夢該醒了。」
短短幾行字,卻足以讓攻感到全身冰涼。他失魂落魄的來到診間門外,握上門把的手都在顫抖。
受倒在桌上,腕上的血跡已經乾涸,暗紅色的血染上了雪白的紙。他翻開最後一頁,發現整頁都是潦草的字:「我也是醫生,也是病人。但無論哪個身分,我都沒能救下我自己。」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他對著受冰涼的軀體吼道:「你憑什麼覺得你治好我了!」他慢慢的跪倒在地,沒有暖氣、沒有光線的診間越發陰冷。
攻打開手機,找出那封短信,盯著上面的字句良久,最終緩緩的回了一句話。
「你沒有治好我,也永遠好不了了。」
訊息發出後,他靜靜的坐著,像失去重量的影子。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的走著,大雪仍然不停的落下。
攻抱著筆記本走出診所,天還沒亮,街上靜得出奇。
他沒有回頭,只是一直走,雪停了,但風還是冷。
沒有人知道他後來去哪了,也許他走出了那間診所,也許,他從未離開過那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