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科學發明之前,人類生命依歸的語言是神學、是君權、是不可忤逆的天機,是某種神祕而不可測量的神意;然而當數學、天文學、物理、化學、生物學⋯⋯等科學語言能夠精準測量與計算所有的未知之數,取代而成神後,甚至能夠透握基因等生物學而改造人類,但是,生命的依歸是否更能走在更確切的道途上,還是更加迷惘?科學家是解決問題的人,但身而為人,往往就是最不受控的變數本身。
小說家柞刈湯葉在《首先把牛做成球。》裡用十三篇短篇,以小說的語言,解道德難題方程式,看似風格迥異,手法飛天遁地,有些屬於小品搏君一笑,有些隱含更深的生命探問,探問科技/宇宙/神性的力量,在宇宙繼起之生命間運轉而來的諷刺悖論。
柞刈湯葉曾任大學生物分子研究員,他理所自然的將生物學、物理、化學、數學等所學知識應用在小說的世界中,以及一點自身的影子投注其中,建構一個看似有理,卻在現實與幻想之間挑戰理性邏輯的人性邊界。也因為他時不時的以幽默反思人道主義、環境主義、宗教信仰、官僚體制、社畜文化,挑釁盲從的社會共識與過曝文化,對政治正確的高度懷疑,挑戰人們習以為常的道德感知,用理性腦打破空泛的理想主義,用「衝擊的問題之作!」姿態衝擊讀者。
多元主義下,生命依舊不會平等
當多元主義已經被視作政治正確的普世價值時,人類能夠接受的多元極致邊界,包括動植物界等所有生命體嗎?〈首先把牛做成球。〉為了人道主義而製造不殺生的加工肉時,能夠接受基因序列有牛的基因而跟享有一樣權利的人民嗎,人類就是如何被定義的存在呢?
一個重視多樣性的人類社會,與重視均一性食物生產鏈的星球,變成有點荒唐的理想國度:
「如果想在這個星球上存活下來,也許只有兩條路能走了。成為人類,或者成為工業製品」
〈她想變成石油球〉則用生物分解回歸塵土的角度,看待生命中不可變之基底,可稱之為血統,可稱之為省籍,可稱之為任何綑綁住自由意志的不變之因。儘管時代在變,唯一不變的可能是體內始終存在的出身,最原始的型態,為最不理性的信仰貢獻己身。
人性的不理性
而更荒唐一些的貢獻己身,一定要提到〈東京都交通安全責任課〉,儘管科技即將徹底取代所有便利生活的職務與生產勞動,但是還是有理性論述所無法滿足的感性訴求,柞刈湯葉打趣的說,未來人類的工作,大概只剩下負責一事可做了吧。
日本傳統的謝罪文化,是群體對責任歸屬的無比執著,但漸漸變成徒具形式。以看似無用的有用之用,揶揄了官僚體制,也揶揄無法被科技取代的人性。
「扛起責任,讓事故受害者得以接受事實,就是我們的工作。這是機器絕對辦不到的工作,你要對此自豪、全力應對才是。」
理性存有的神性
〈創造天地以及責任〉將為所欲為的神改寫成一個明事理的理性之神,因為智慧與責任之心,承認罪惡皆因牠而起,引咎自殺,這裡非常幽默的用理性推論,還了亞當夏娃以及蛇一個公道,造物之神則是罪魁禍首,宗教裡愛談的原罪,不也是神所造成的嗎。
〈改曆〉用天文學史,虛構一則突破性的預言,天道之運行都是理性計算好的結果:
「天體的動向如今可透過曆法推導出來,它降格成了自動機械。這麼一來,人類世界的變化不就與天意無關,只不過是源自數理的自動結果?如果是這樣,這世界到底為何存在呢?」
人類就是天意最大的變數
儘管世界之運行都已能夠透過科學演算預測未來,但是絕對沒有辦法預測不受控的人類這個物種,〈Lunatic on the Hill〉談戰爭與和平,「為了讓彼此了解戰爭的不合理,就只能戰爭了」這樣的悖論,只能用傷亡來證明傷亡犧牲的意義,而當人命化約為參數,人類究竟是為了某種巨大的系統運作而活,還是有別種活法?
〈沉默的小男孩〉作為最後一篇,用架空歷史來回答這個問題,若廣島核子彈未爆,戰爭與和平的意義是否可以不全然以理性計算所推論,改變天意的,終歸還是回到人類身上吧,從原本應全數殲滅的人類,變成須全數保護的人命,一念之間的轉變,不是武器製造的精密計算,不是科學家製造的製程出現瑕疵,是政治意識形態,是某種主宰人類社會運行而形成的神祕力量,或可稱之為倫理道德的力量,決定了人類的最終行為。
人類自己決定幸福的模樣。不是透過科學系統,不是透過理性邏輯,柞刈湯葉用幽默的對比法說著反話:
「個人的人格似乎已能在電腦上以非常高的準確度再現,因此呢,就算要把全人類都化為網路上的資料也是辦得到的。將幸福度定義為那批資料的函數,然後讓程式永遠跑下去,將數字維持在最大值吧,這就是人類的幸福」
如果能夠透過計算而給予全人類一樣的幸福,理論上沒有違反任何道德,倫理上卻大大令人類傷腦筋吧,假設全人類最幸福的是白人男性,那就把大家的基因序列調整成白人男性就好了吧,大家都幸福了,對吧?類似這樣的幽默諷刺語法,在最後一篇的彩蛋裡,最後的最後,柞刈湯葉仍繼續對多元性與均一性做出另種層次的討論,是否科學能解決人類的問題呢,只要能夠擁有選擇,大概就可稱是幸福的人生吧。

首先把牛做成球。(「令和的星新一」新銳作家柞刈湯葉.衝擊文壇的爭議之作)
柞刈湯葉|麥田出版|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