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我的爸爸總是嚴厲指責我的不夠優秀,總是挑惕媽媽的不夠盡責,總是工作、抽菸、喝酒和打麻將。相比於會溫柔鼓勵引導陪伴孩子的別人家的父親,長大後的我總是把自己的不夠自信、沒有價值感與安全感的性格,怪罪於這樣一位不夠高功能的爸爸,是他『塑造』了那些不夠完美的我的負面性格,而我僅有的其他好的一切,包括獨立自主、堅毅負責、救苦救難的女性主義,則得歸功於我的自我努力、覺察與反思。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想著若媽媽能早日與爸爸離婚,我會不會少些心理陰影而長得更好?
10年前一次嚴重的中風入院治療後便再也無法生活自理,也無法與人言語溝通互動了。還記得我最後一次與他通電話的內容是:『你吃飽了嗎?吃什麼?媽媽去哪裡了?好,掰掰』。還記得我最後一次聽他說話的內容是他生病後頑強地唱著題的聲音。即使再更之前的相處記憶中,我也只想起與爸爸互動的時光中充滿了對他的氣憤、指責、無奈與冷淡。這樣的互動不僅只存在我與爸爸間,爸爸與媽媽、爸爸與兩個弟弟,在過往的時光中似乎也多是劍拔弩張及冷漠相對的時光。
然而,如果我與其他家人與爸爸的相處如此淡漠,為何爸爸中風生病躺床仍然如此讓我們揪心?甚至驅動著曾經與爸爸關係緊張的母親與弟弟們跳下去照顧父親,也為了讓爸爸放心而奮鬥著事業。而我對於爸爸的躺床也是焦慮自責,甚至一度想為此轉變人生(生孩)事業(調回宜蘭和買房)的方向。雖然隨著長照時間越長家人們對於爸爸的照顧漸趨於淡漠,但我也很清楚那是為了減輕心理負擔以及為讓彼此日常生活得以持續運作的心理防衛機制,家人們對於父親的情感重量依舊濃厚,尤其在爸爸病況開始不穩定時,仍可感受出家人間那說不出卻又濃得化不開的情感僵滯在日常照護中。
放手的時候到了嗎?我們,生死都相安了嗎?因病危通知而著急回家的我,因加護病房醫護詢問是否急救的問題讓我陷入矛盾掙扎,現今雖然您已稍微安穩,我卻清楚知道親愛的爸爸臨終時刻已然靠近的現實。這次我不再焦急到處打聽醫療資源了,看著近十年長照的您,我只想您舒服安適、安心自在迎接臨終與重生的旅程。期盼透過我與家人能開始為您共構圓滿旅程與道別的訂單,不僅讓我們都能生死兩相安,更期盼因您而重新凝聚家庭動力,讓這個其實親厚彼此的家庭成員情感得以重新流動,讓您用十年苦痛的長照生活換得我們重新學會表達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