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的教育正出現一種力量,它悄悄限縮家長與師長的施教空間、壓抑了孩子面對挫折、發展潛能的可能,長久下來,可能導致我們培養出一代迴避自我認識與責任感的年輕人。
這種力量強大、且難以破解之處正在於,它恰好來自那些看起來優雅、進步、充滿關懷的教養論述。當這些語言成為孩子掛在嘴邊的日常用語,便轉化為一套異常有效的遮蔽工具:它不僅為孩子擋住了學習過程中可能面臨的挫折與焦慮,也一併遮住了孩子渴望卓越、追求進步的心願。同時,因為這些語言披著進步的外衣,使大人難以從語言層面加以揭穿,久而久之,連孩子都逐漸聽不見自己那些被遮住的心聲。
這樣的語言運作方式,已經越來越頻繁的出現在我們與孩子相處的每一個場景之中。它發生得太自然,以至於不容易察覺;孩子看似自由的表達自己的想法,其實是潛移默化的熟練了一套自我保護的說話方式。
我的家教班上有個國二女孩,成績中游、性格和善,會帶著同學一起調皮找樂子,對老師開玩笑也將分寸把控得很精準。上課氣氛和悅順暢、作業也都穩定完成,到了假日會與家人一起出門踏青、逛街,生活看起來頗為平衡愜意。
面對自己的課業表現,這個孩子不爭強、不焦慮,總是一幅處變不驚的輕巧姿態。考試稍微進步,他點點頭說「還不賴」;班上另一位同學進步明顯,她也不眼紅,而是大方肯定對方:「她就很厲害。」當我對她說,我認為她的上限不止如此,她回答:「成績到這樣我就很滿意了啦,再花時間練習我周末就沒辦法跟我媽出門了!」言下之意,他已找到平衡與知足的秘訣,更進一步的追求反而將破壞現在恰當的生活比重。
照理說,這樣的孩子似乎很符合我們當代教育對學生的期待——不把成績當成唯一目標、懂得平衡課業與生活、看重自我感受而非外在比較、擁有比名次更值得追求的快樂事物......把各項品質鋪排開來,她幾乎可以說是新教育精神的理想化身。
然而,孩子的父親卻向我透露了另一面:他說不時會發現孩子晚上熬夜讀書,一邊背註釋一邊哭;她會在考試前焦慮緊張,無故對家人發脾氣;考卷發下來,若成績進步便流露得意,若考不好就對卷子閉口不提。
在某次課堂上,我為一道化學觀念窮追不捨,她原先辯稱只是剛才自己沒把話講清楚,被逼急後,罕見地焦躁不悅,對我說:「對啦,我就是腦子也想不清楚。」聲音夾雜的情緒滿是羞憤與痛苦。
這些行為與她灑脫自在的形象對照,存在著難以忽視的落差:嘴上對課業輕描淡寫,卻半夜獨自苦讀;一副成績隨緣的口氣,卻不願老師同學看到自己偶爾的狼狽分數;以不求甚解為樂,卻在被指出未充分理解時流露受辱般的痛苦。這讓我開始意識到,她所說的那些「夠了啦」、「這樣就好」,可能只是一層表面語言,用來遮蓋底下真實的情緒。 我逐漸認為,這孩子並非真的不在意成績,而是做不到坦率說出自己的在意——或者說,她已找到一種更容易說出口的語言。
這套語言的調性其實我們都耳熟能詳:「分數不是唯一的價值」、「人生要找到自己的節奏」、「我希望快樂地學習」……這些語句本身沒錯,它們原本正是為了對抗過分的升學壓力、倡導學生主體性而生的反思性話語。但當孩子們對這些話語耳濡目染、信手捻來時,卻未必代表他們真的理解或實踐這些價值,有時反而是為了逃避內心真正的焦慮與渴望。
也許,我們該嘗試換個角度理解這些看似灑脫的表態:這種悠然自得,並非孩子主動發展出的修養或洞見,而是身處當代語境的一種逃避學業挫折、抵禦成績焦慮的精巧技術。孩子們並非有意偽裝,而是早已養成用漂亮話取代真心話的生活習慣——而這個問題,相當值得我們擔心。
我有一個很簡單的基本假設:只要我們仍生活在以考試為主要評價工具的教育制度中,大多數孩子都做不到「完全不在意成績」。哪怕嘴上說著「我這樣就很好了」,他們的行為軌跡——考好時的得意、考差時的低落、擔心被比較、不甘於落後——仍會洩露出在意的線索。
這些情緒本身無可厚非,問題在於它們太難被說出口。向師長袒露自己在意,意味著必須拿出相應行動,才能算對自己負責;與同儕分享進步渴望,等於掀開彼此的競爭意識,友好關係不再單純;對自己坦承想要考得更好,則得正面迎接努力後可能仍然失敗的風險,而這大大威脅孩子的自我價值感。
坦誠在意學業的代價過高,當代教育話語提供了一條更舒適、平滑的出路。這些語言在近年透過教養書籍、演講平台、社群短影音的傳播,形成一種穩固的價值敘述體系,強調自我調節、心理健康、情緒照顧...... 它們構成了一整套溫柔、無害、進步的教育想像,無聲的提示著孩子(還有家長):只要你說出這些話,你就是有智慧的,懂得生活的,甚至比那些盲目追求分數的同儕還更高明有見地。
可惜的是,從孩子的行為看來,他們並沒有真的超越同儕,反而因為向社會「借」來的這些語言,把自己真正在意的事也遮蔽了。這讓他們在對自己的現況仍不滿意的同時,卻聽不到自己渴求進步的心願,錯失了改善的機會。他們倚賴先進的教育論述,為自己擋下學業挫折帶來的羞辱,也擋下來自長輩與內心的責難,甚至擋下了獲得更高成就的可能。
這些語言的濫用不只讓孩子的發展陷入停滯,也讓大人的教育進退失據。 身為家長或教師,我們很容易被逼進一種狹窄的語境中:當孩子一開口,或想起某某教養專家說過「品行比課業更重要」、「但我覺得自己這樣子更快樂」,我們該如何接話?若想對此反駁,就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只重視成績、情感遲鈍的舊時代家長;若給予肯定,又好像默許了孩子不求上進的態度。
於是我們只能時常處在兩種尷尬姿態間搖擺——時而心虛退讓,只能暗自祈求孩子能在課業外的領域自我發光;時而無法忍耐,硬起來要求孩子認真對待課業,並讓自己對號入座到「傳統家長」的標籤裡。
這套語言為孩子築起來的防火牆,不只為孩子抵擋挫折與焦慮,也封住了大人的嘴,使他們真誠的期待被懷疑摻雜了考試至上的毒素、對孩子的擔心也失去了正當性。期待與擔憂已被限制,只剩下能通過防火牆的「正確話語」能通行。於是面對孩子的逃避與不坦誠,大人只能給予「認同」、試圖「接住」,並持續「相信」他會找到其他條好出路。就在這看似充滿溫柔理解的一來一往間,雙方都迴避了最核心的疑問——你到底想不想更好?你願不願意為自己的在意付出行動?
社會學家彼得・柏格提醒過我們:即便那些我們自以為最個人、最自然的想法,往往也是從所處社會借來的,而語言正是這種借用的重要載具。一句話在教室、家庭、網路間被反覆訴說並累積認同,它就不再只是個人觀點,而會漸漸凝成眾人認為的常識、理所當然、正確觀念。這些當代的主流教養論述,原本可能是用來對抗壓抑制度的思辨成果,是幫助我們的學生重新尋回自我價值與生活重心的探索工具。然而,當它們成功指出傳統的弊端而廣泛流通、被推上主流後,反過來成為了另一種「標準答案」。在這種答案的語境裡,孩子使用這些話語不再是為了深入了解自己的感受與處境,而是用它的力量來掩蓋所有令自己不適的東西,使自己能不用面對那些複雜又難堪的情緒。原本的反思語言,現在成為了孩子無須誠實面對自己的防護機制,當大人試圖靠近,只會被這光滑精巧的漂亮語言給輕柔地撥開。
我們當然不需要,也不應該,再去宣揚考試的重要,或是否定那些成績以外的價值。我們也應該承認,每個孩子的發展節奏與生活意願本就各有異同。但如果,一個孩子在一個不完美的制度裡,仍然產生了那種希望自己更卓越、更進步的心願——那份來自比較、焦慮、渴望與責任交織而成的願望,我們能不能不急著抹除他、不急著用「快樂」、「心理健康」等話語將他遮起來,而是給它一個被理解、被承認的機會?
教育的目的,不只是讓孩子「舒服地活著」,而是讓他們有能力去面對困難、發掘渴望、思考選擇並為之負責。而這一切的開端,是語言的誠實。
我們不需要更巧妙的說服方式,也不需要告訴孩子「你應該要在意成績」,但作為大人,我們至少能夠先看穿:當孩子明明在意,卻說自己不在意,這不叫健康人生,而是一種逃避。而逃避最大的代價,是孩子可能永遠無法認識真正的自己,也無法追尋那個他其實很渴望成為的自己。
下一步呢?當我們期待孩子坦誠面對自己的在意,我們也應該回頭問問自己:我們這些大人,準備好了嗎?
我們可曾在過往的親子關係、師生互動中,建立起讓孩子願意說出口的信賴感與安全感?
鼓勵孩子勇敢追求卓越的同時,我們有讓他感受到勇氣與卓越的價值嗎?
還有,我們準備好與孩子一起承接那些,緊隨誠實而來的焦慮、渴望與不安了嗎?
這些要求真的不小。尤其,台灣當今的家長與教師,早已承擔了太多的期望與疲憊,要大家再多負一份「情緒承接的責任」,幾乎可以說是有些過分了。
只是,如果我們仍相信,與孩子之間應該共享一份可以傳承信任與情感的倫理關係,或許就值得在這些困難中,再努力獲得多一些理解彼此的可能。我們這些嘗試,不是為了讓對方能多做甚麼,而是讓彼此不致落入「孩子逃避-大人責備」的相處模式中。
只要有一次,當孩子說了一句本來不打算說的話,而我們準備好與他一起面對這份誠實的重量,這可能就是誠實真正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