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鏡中的歡笑，鏡外的裂痕 上

騎士演練場，明日下午。 這不再是文化祭的餘興節目，而是一場公開對決。 我很清楚，那張對決書不是維克托的挑釁——而是對「我這個偽裝體」的直擊。 從這一刻開始，我將無法再只靠魅力與人設活下去。 我側躺在床上，雙眼盯著天花板，卻彷彿看見白光慢慢變成空白噪音。 不斷閃現的畫面。笑聲。手。觸碰。眼神。——每一個都在逼近。 「真君。」 她的聲音如影隨形。 我轉頭，艾莉西亞正擦著濕髮從浴室走出，身穿輕薄睡衣，濕髮貼在鎖骨。那畫面本應性感迷人，可我第一眼注意到的，卻是—— 她眼底微妙的不對稱光點。 「今天……辛苦你了。」她輕聲說道，動作柔緩，甚至壓抑得不像她。 「嗯，還可以……」我坐起來，感覺喉頭發乾。 她走來坐下，掏出甜點盒。那是文化祭時買下來的魔法餅乾，散發淡淡香氣。 「吃點甜的，會讓人比較……溫柔。」 她遞來餅乾，語氣仍舊溫順，但那句話讓我心臟短促跳了一下。 我接過餅乾，一口咬下。味道太甜，甜得幾乎發苦。 「你明天要比試了吧。」她不看我，只是盯著桌面。 「嗯。」 「你今天對莉涅雅學姊……笑得很溫柔。」 我沉默幾秒，「她受傷了，我只是……」 「不需要解釋。」她忽然看向我，眼神裡像是掀開了什麼深處的執念。 她輕輕握住我手腕。指尖冰冷，掌心卻燙得灼人。 「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最開心嗎？」她笑了，「是你親我額頭的時候。」 「那一瞬間，你的眼神裡只有我……我知道的。」 她湊近，額頭貼著我的，我聞到她呼吸裡的玫瑰香。 「可是啊，真君……」她聲音很輕，「如果以後你的眼神裡又裝了別人，我會很傷心的。」 我沒說話。不是不想，而是腦子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嗡——」聲。 像是在失控邊緣的預兆。 「……那妳會怎麼辦？」我忽然問出口，語氣低得幾乎不是我自己。 她一愣，眨了眨眼。 「什麼意思？」 我慢慢抬起眼，看著她，嘴角微微上揚。那個笑，是我最近才學會的。 那種讓人安心的，像舞台上表演用的笑。 「如果哪天妳發現，我根本不是妳愛的那個人呢？」 我語氣輕柔，像是討論天氣。 「如果妳知道，我只是戴著這張皮，讓每個人安心……妳會怎麼樣？」 「真……君？」 她身體輕顫了一下，眼神首次出現明顯的遲疑。 我靠近，像是呢喃一樣貼著她耳邊說—— 「妳不覺得，我現在這樣……其實很努力在扮演一個好人嗎？」 「比誰都溫柔、比誰都體貼、比誰都……鎮定。」 「但妳知道嗎？」 「我其實很想看看——如果把這些全撕掉，妳的臉會變成什麼樣子。」 她身體僵住，沒再說話。 我輕笑了一下，把餅乾盒放回她手中，像是什麼都沒發生。 「晚安，艾莉西亞。我明天……會努力不讓妳失望的。」 她退後一步，勉強露出一個笑容，轉身進房間。 房門「咔哒」一聲關上。 房間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伸手揉了揉額角，低聲呢喃： > 「……我是不是，又太過頭了呢。」 可是明明是她們先——一直推著我，一直叫我笑、要我正常、要我乖。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指節微微發白。 像是有什麼東西，一直在往外滲，快要壓不住了。 ──騎士演練場，午後三點。 魔力護盾包覆下的比試場萬眾矚目，學生席早已爆滿，連高年級指導官也難得現身，站在觀眾高台前。 我站在演練場中央，陽光從頭頂灑落，在腳下投出一道銳利的影子。 「勇者，桐谷真。」 「騎士繼承者，維克托・艾德蒙。」 宣告聲落下，場上空氣仿佛瞬間凝結。 對面，那個高挑挺拔的身影緩緩步入場中，穿著深灰與銀線交錯的魔導戰鎧，宛如從戰場歸來的王者。他瞥我一眼，神情平靜得像在看一場彩排中的戲劇。 「記得我說過什麼嗎？」他聲音低沉，宛如劍鋒與鞘口刮擦。「今天，我要親手拆穿你那副浮誇虛飾的外殼。」 我握緊劍杖，唇角緩緩上揚：「那你最好有準備好真正的實力。不然，我會讓你當眾出糗的。」 觀眾席瞬間爆出歡呼與驚呼。但我只看見幾個熟悉的身影。艾莉西亞的眼神如同冰刃，緊鎖著我，莉涅雅溫柔微笑，米菈高聲揮舞彩球。 ──我舉起劍杖。 「比試開始！」 維克托瞬間拔劍，劍氣如風雷般襲來！ 但那一擊沒有附加魔力與特效，純粹以技巧與速度逼近。我錯步滑移，劍杖前端反射性發射火槍魔法—— 「太慢。」 他出現在我左側，橫斬擊破防禦罩，鋒刃在我側腹留下一道灼熱疼痛。觀眾席驚呼不斷。 他是來真的。 我心中明白，但嘴角卻仍維持微笑。越是被壓制，越是…… 好像有什麼聲音，在心裡迴響。 「你可以……瘋一次沒關係啊。」 「讓他們看看真正的你也沒關係吧。」 火焰與雷霆交錯，我施放強力魔法陣，將他逼退數步。 但維克托再度穿越火網，靜靜斬開火焰符文，步步逼近。 「你太浪費魔力了。」 我忽然停手，魔力中斷，任由他逼近。 「你知道嗎，艾德蒙學長……」我輕聲說，語氣平穩到近乎空洞。 「我其實……很期待你能徹底把我打爆。」 維克托腳步微頓。 「因為那樣，我就能光明正大地瘋一次了。」 他眼中浮現一瞬遲疑。 我微笑，眼神銳利如鏡：「你會怕嗎？」 就在他一瞬不穩時，我爆發最後一擊。 雷火雙屬性交錯成巨型箭矢，筆直射向他心口。 他格擋、反斬、強行壓制，劍氣劈碎法陣，反身點中我肩頸。 「你輸了。」 我身體僵直，單膝跪地。 裁判宣布：「勝者，維克托・艾德蒙！」 觀眾歡呼、尖叫，但我只低聲呢喃了一句： 「不然我可能真的會殺人。」 ——直到裁判宣布：「勝者，維克托・艾德蒙。」 觀眾席爆出雷鳴般的掌聲與歡呼聲，然而最中央，卻是一個單膝跪地、臉色蒼白的少年，喘息如困獸。 他的魔力已接近枯竭，意志像是還被什麼東西壓住，連表情都顯得麻木而失焦。 台下最前排，一道身影猛然起身。 艾莉西亞・羅斯柴爾德的眼神劇烈顫動，雙唇緊抿，指節緊抓著裙擺，近乎失控。 「……為什麼……真君……你明明答應過我，不會再輸……」 她的聲音低到只剩呼吸，紅寶石般的雙眼，此刻正被某種難以名狀的陰影吞噬。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像是下一秒就會衝上擂台，將那個搖搖欲墜的少年奪回懷中。 「不准再讓別人看到你這副模樣……你是我的，你只能在我面前露出這種表情……」 她的喃喃近乎詛咒，也像在懇求。 而坐在另一側的莉涅雅・艾斯特，則緩緩收起方才溫婉的笑意，表情安靜得近乎冰冷。 「……真君，你這樣，會讓她越陷越深的。」 她眼底掠過一抹晦暗，語氣柔得幾不可聞：「但我比誰都清楚，你真正脆弱的地方……從來不是身體。」 她深深望了擂台上那張蒼白臉龐一眼，像是在衡量，也像是在放棄什麼。 而觀眾席後排，米菈整個人癱倒在椅背中，彩球滾落在地，雙眼泛紅。 「學長……真的輸了……？」 她喃喃著，像是無法接受現實。但下一瞬，她猛然抬起頭，像是想起了什麼： 「……不對！學長他一定……是因為太在意對手了才……才……」 她用力擦乾淚水，咬牙撿起彩球，狠狠抱緊懷裡。 「不管別人怎麼看，我知道……真學長他是最強的！」 她奮力站起來，朝階梯奔去：「我不准你這樣低著頭……我要第一個站到你面前──告訴你你還有我們！」 演練場外，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熱烈討論。 「我本來以為勇者是靠嘴炮的，但他魔力控制其實蠻強啊……」 「但劍術跟臨場應變真的還是差了一截。」 「維克托太恐怖了……居然幾乎沒用魔法就贏了……」 學生之間的勢力評價出現動盪，原本支持桐谷真的新生派略顯低迷，而高年級派則明顯對維克托更加敬畏。 幾名教官面色凝重。 「那位勇者……體能與基礎還需磨練，但潛力不低。」 「是啊，不該只看輸贏……能從那種壓制中撐那麼久，換作是我們剛入學的時候，根本撐不到五招。」 台上的桐谷真低著頭，臉上汗水與血絲交錯，嘴角微微抽搐。 那瞬間，他聽見底下有人喊著他的名字，有人哭，有人在笑，有人還在議論剛剛的魔法陣圖與技巧。 他忽然想笑—— 好吵。 這場失敗，竟讓他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聒噪不堪。 而他所聽不見的，是維克托那輕聲的一句： 「……你已經不是在輸贏之間掙扎了，勇者。你是在——撐著自己活下來。」 — ──賽後。 石磚地的回音在夜色中拉長，維克托獨自走過騎士塔側廊，那場眾人熱議的對決，如同已被他拋諸身後的舊夢。 他停下腳步，抬頭望向被結界籠罩的天空，眼中映出星光，卻無半點波瀾。 「……靠技能壓制另一個技能使用者，有什麼好得意的。」 語氣平淡至極，彷彿那場勝利只是草稿上的錯筆。 「他沒輸在技巧，也不是輸在膽量。」 長廊中，維克托獨自行走，面色陰沉。他喃喃自語：「那不是對手……那是一顆被壓抑到極限的瘋核。」 「他根本還沒出全力。」 他忽然想起那句話。 ——"怕嗎？" 那瞬間，他竟真的……怕了。 他垂下眼簾，腦中浮現那張安靜微笑、語氣柔和到幾乎讓人心寒的臉。 「……是他自己在崩潰。」 「桐谷真……你啊，現在這副模樣，比輸掉比試還可怕。」 他記得那對視的最後一秒，那不該屬於學生的神情。像是在凝視什麼虛無，又像是在壓抑什麼野獸。 「你覺得自己演得很好嗎？那種笑……已經不是控制情緒，而是情緒本身成了控制。」 維克托抬起手，魔力在掌心凝聚又消散，像某種無聲警告。 「這種人，一旦真的斷線，不會只是毀掉自己。」 他轉身倚著牆，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待。 腦海中，浮現過去某段更古老的記憶。 銀白的毛、紅色的眼，與那永遠站在身側、沉默不語的紅髮執事。 「瑪伊蕾・弗洛蘭……洛魯・阿爾斯圖拉……」 他低聲念出兩個不屬於這座學院的名字，彷彿某種遙遠的註記重新甦醒。 「你們曾說過，‘真正危險的，不是那些狂吼著想殺人的人’……」 「‘而是能微笑著讓人自願走向死亡的人。’」 他輕笑了一下，收起手中微光。 「……我想，桐谷真快變成那種人了。」 「這場比試不是他的崩潰點，是他在壓力下完成『切換』的轉捩點。」 「下一次見面，他可能就會變得——完全不同。」 維克托站直身體，最後看了騎士塔一眼。 「但這樣也好，這才比較像‘勇者’的樣子。」 「……有點噁心，有點怪，卻說不準什麼時候會成為真正的利劍。」 他轉身離去，背影與夜色融為一體，只留下地面回響的沉穩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