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波
「為使人幸福,就得喜愛日常的瑣事,雲之光、竹之搖拽、群雀之噪鳴、行人之容顏 ── 從這一切日常的瑣事裡,體會出無上的美味。但要喜愛瑣事,使得為瑣事而苦惱。我們為了微妙的享樂,也得微妙的受苦。」── 《侏儒的話》,芥川龍之介 著。
若說上述這段話描寫的是昭和時期的內心風景,那麼宇野亞喜良便是那片風景裡最深處的光影。他的畫筆,不只是造型工具,更像是一種召喚——召喚出記憶的裂縫、夢的遺骸、以及曾經被愛過的物件。
宇野亞喜良的圖像美學,不是現實的再現,而是記憶的倒影。他筆下的少女、戀人、野獸與符號,與各種零散的物件,無一不是從記憶的裂縫中爬出來的角色。那不是現實,而是一種對過去的視覺召喚,既親密又疏離,像是一場剛落幕又仍在發酵的夢。那些身影並非活在此時此地,而像是從某個舊時代的畫布中被剪下,貼在我們的日常之上。宇野亞喜良以充滿詩意的畫筆,把這些夢境裡的幽微不安轉化為一瞬之美,使人沉迷。
▍昭和女性之夢:她們在鏡中出現,也在夢中碎裂
在 1960 至 70 年代之間,宇野亞喜良曾長期為《新婦人》雜誌繪製封面 ── 這本由花藝華道流派池坊所支持的綜合文化誌,不侷限於插花與女性話題,而是以電影、藝術、時尚、詩作、劇場為題,探索一個新時代的女性形象。在那個經濟高度成長、都市節奏與感官經驗迅速擴張的昭和中葉,《新婦人》的封面彷彿是一面鏡子,映出女性的憂鬱與煩惱、慾望與美好幻想。而宇野亞喜良正是這面鏡子的造夢者。
他的構圖總是極簡卻挑釁,半裸女性的眼神含著憂鬱,也含著反叛;花朵、煙霧、纖細的指尖、戲劇般的衣著,在在都透露出那個時代對女性美的再創造。那是一種過於纖細的存在,一碰即碎,卻又強韌得足以承受他人的凝視。

圖片來源:https://kisa.ne.jp/illustration/aquirax-uno/
這一切,也與寺山修司的劇場美學密不可分。在兩人的合作當中,不僅限於設計海報與文本的搭配,而是一種共同創造的觀看記憶:寺山修司在劇場中打破「第四面牆」,讓觀眾與演員的界線模糊,把現實變成一場劇,把劇變成日常。而宇野亞喜良則將這種觀念轉譯為視覺構成 ── 他筆下的少女與戀人,彷彿也是寺山的舞台上,那些穿梭舞台、虛實交錯的角色,帶著現實的不安與詩的殘響。

▍戀人們在耳邊低語:《戀人》的詩意構築
在《戀人》這本繪本中,日常與情感交織的瞬間,細膩地在紙頁上展開,就像是由斷裂記憶拼貼而成的戀愛電影。每一則短詩都像一個鏡頭,一段片語、一個早晨的指尖動作、或一場午後的風,都可能藏著戀人之間未說出口的情緒。
書的開頭寫道:「只要你靜靜傾聽,便能聽見戀人們的歌聲。在風中,在潮騷中,在沉沉睡夢之中。天上的戀人們,海裡的戀人們,還有地上的戀人們啊。」彷彿在提醒我們,這不是一本要用眼睛讀的繪本,而是一本要用耳朵、皮膚,甚至記憶來閱讀的書。

宇野亞喜良的畫像總是微微傾斜,那些戀人們彷彿從夢裡醒來又立刻墜入另一場夢。貓跳過水槽,鬧鐘在清晨鳴響,女孩在麵包店門前飛身下車⋯⋯,這些場景極其具體,卻又曖昧不明,像是已經淡出記憶邊緣的昨日午后。
畫中的「瑪麗」時而是戀人,時而是同居者、是距離中的陪伴、也是難以觸碰的存在。她靜靜睡著、翻身、皺眉、露出疑惑表情。每一個小動作都像暗潮,在詩與圖之間翻湧著一種不安,呈現出情感上若隱若現的空缺。戀人之間並無爭執,卻也從不真正親密 —— 正如那段關係中最難以言說的部分:渴望被理解,卻始終無法抵達彼此的核心。在這樣的書頁中,愛情不是熱烈的對白,而是沉默的日常物件:鬧鐘的鈴聲、乾衣機的轟鳴、麵包香氣、還有從海邊飄來的潮聲。每一則短詩結尾處的留白,就是愛情裡那些被壓抑、被遺忘、又偶爾洶湧回來的聲音。

▍從昭和走來的光影,至今仍在我們眼中停留
現今已經高齡 91 歲的宇野亞喜良,創作生涯橫跨昭和、平成、令和,至今已足足超過七十年,依然活躍於藝術與設計現場。他長年與眾多作家合作繪本、詩畫集與舞台美術,畫筆也跨足廣告插畫與出版領域,不斷嘗試風格轉化,始終走在視覺藝術的最前線。他的創作並未停留於過去,而是不斷適應變動的時代,在風格與題材上持續試探新的可能。他的筆觸不僅是對過去的回應,更是一種延續與變奏,讓昨日的幻象持續在今日發光。
而其中最動人之處,不是技法的炫技,也不是歷史的重量,而是他如何讓一種來自昭和的感覺 ── 那種日常裡藏著微痛與微光的感覺,被保存下來,並且不斷變形、生長,直到今日仍能說服我們。
「日常的痛感」、「凝視的記憶」、與「無聲的視覺劇場」:這三者構成了宇野亞喜良繪本宇宙的底色。不只是單純的「懷舊」,而是一種持續滲透的記憶操作,是對「昨日之美」的再組裝與重構。我們的日常,並不總是平靜無波。它藏著難以言說的瑣碎苦痛 ── 是早餐桌上的沉默,是衣櫃裡被遺忘的裙角,是被生活追逐的窘迫與不安,是走在黃昏小橋上突然襲來的孤獨感。宇野亞喜良正是捕捉了這些微小裂縫,在其中灌注詩意與傷感,使讀者在凝視那些圖像時,彷彿看見了自己某段無聲的記憶。

圖片來源:https://bijutsutecho.com/magazine/news/exhibition/28402
在這樣的幻象中,沒有真實與虛構的界線。只有一個緩緩轉動的夢境投影機,將所有的愛、傷、渴望、厭離,映在我們眼前的白牆之上。
昨日的幻象,仍在發光。而我們,還在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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