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上一篇的故事,那位癌末的母親,在教練對談中,她曾說過這麼一句話:「我想回老家,見見兄弟姐妹、親戚朋友,再等……會來不及。」
她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堅定,那是一種內在已經準備好的平靜。而她的兒子,則用力地守在她身邊,說:「我們還可以努力試試其它的方法,我們不能放棄,沒試過怎麼知道!!」這句話充滿力量,更充滿焦慮。
他在意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中「有沒有盡力」—— 那是他對母親的愛、責任與自我價值的交織。
但在母親已明確表達「不想繼續治療」的情況下,我們是否能承認:陪她回家,也是一種努力?
誰說努力只有一種形式?
我們太容易把「努力」與「抗拒死亡」劃上等號。
- 努力就是化療、手術、急救
- 努力就是不放棄、不鬆手、不低頭
但如果死亡已是確定的方向,那麼努力也可以是陪他走上她想要的結尾。
- 努力是幫她完成遺願
- 努力是成全而不是阻擋
- 努力是說:「我知道妳想這樣走完人生,我陪妳。」
「帶媽媽回家」是一種愛的重構
在教練對話裡,我問那位兒子:「如果帶她回家,你覺得自己還是盡責的孩子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沒想過,那也是一種努力。」
那一刻,他鬆了一口氣。
不是因為有了正確答案,而是因為那個答案終於容得下兩個人:媽媽與兒子。
這樣的轉變,讓我重新思考:我們是否可以將「努力」的定義,從對抗與挽留,擴展成「陪伴與成全」?
存活,不等於善待;延長,也未必等於愛
心理學家 Viktor Frankl 在《活出意義來》中說:
「即使在生命最終極的受限中,人依然保有選擇自己『面對死亡姿態』的自由。」(Frankl, 1946)
當我們把「延長生命」視為唯一的選項時,是否剝奪了對方選擇這份姿態的權利?
在敘事醫學中,醫師 Rita Charon 的觀點:「病人最大的渴望之一,是自己的故事能被聽見與尊重。」(Charon, 2006)
那位母親的故事,其實很簡單 —— 她只想在熟悉的街道上、在人生的終章,完成一場屬於自己的道別。
這不是逃避,而是一種極度清醒的選擇。
這樣的願望,不應該被視為放棄,而是為自己人生收尾的一種努力。
你願不願意,陪一個人好好離開?
這是一個極深、極難的問題。
因為我們總是想做點什麼,多爭取一點時間、多拯救一點可能。
但那是我們的需要,而非對方的選擇。
很喜歡Carol Gilligan 在《不同的聲音》中談到關懷倫理時的觀點:真正的關懷,是理解對方所處的處境,而非對其處境做出代替性的選擇(Gilligan, 1982)。
這句話,為我們的愛與努力,提供了新的方向:
也許最深的努力,不是拯救、不是控制、不是說服,而是陪一個人好好地走完他想要的路 —— 即使那條路,不是我們想選的那一條。
關係,是合作,不是對立
我們總是慣性地想用「阻止」或「說服」來對抗死亡,因為我們害怕失去、害怕被遺棄、害怕內疚。但這其實是將關係視為一場拉鋸戰:你走與不走、我留與不留、你放與不放。
然而,人生所有的課題,其實都是關係的課題 —— 我們與他人、與自己、與萬事萬物的連結關係 —— 而關係的本質,不是對立,是合作。
在這樣的情境中,兒子的努力與媽媽的願望,從來不是零合遊戲的非此即彼。
當他願意陪她回家,他其實也在「努力」—— 努力完成兩人的共同心願。
那是一種關係裡的「合作努力」,而不是個人主張的勝負結果。
所以我們該問的,或許不是「你選哪一邊」,而是:
「我們能不能,一起走完這一段生命的旅程?」
換一種方式努力,讓彼此都不遺憾
後來,兒子真的陪媽媽回了老家。他說,那一晚,看著她握著老朋友的手、談笑說著「我這輩子很值得」時,他突然明白了:
「原來,我不是拯救不了她,而是剛剛好成全了她。」
我們無法阻止死亡,但我們可以陪一個人好好地走。
這,是努力;這,也是一種愛的形式。
(待續)👉 下一篇:《關係裡的平等,是理解差異的起點》
📚參考書目
- Frankl, V. E. (1946). Man’s Search for Meaning. Beacon Press.
- Charon, R. (2006). Narrative Medicine: Honoring the Stories of Illnes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Gilligan, C. (1982). In a Different Voic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