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位母親的故事。
她的孩子從高樓一躍而下,沒有留下字條。身為母親,她沒有選擇追究原因、也沒有指責學校或社會,而是靜靜地說了一句話:
「我不再問為什麼,因為我還活著,得繼續走下去。」
這句話在教練對談中出現時,我沉默了很久。
那是一種近乎決絕的溫柔。
不是不痛、不想知道,而是她明白:不論有沒有答案,她仍要承受失去與繼續的雙重重量。
這是一位兒子的故事。
他的母親癌末,醫生明確告知:治療無法延續生命。
母親想回家鄉與至親道別,在熟悉的老屋走完最後兩個月。
但兒子堅持:「不能放棄! 只要還能做點什麼,就還有希望。」
他的堅持並非殘酷,而是一種極深的愛──「只要還在,就不能放手。」
只是,那樣的愛,也同時成為母親無法選擇善終的障礙。
在生與死之間,誰擁有比較大的權利?
這兩段人生情境,在我心中悄悄對話。我開始懷疑:「當死亡發生或即將發生,我們是否慣性地認為,活著的人有比較大的權利?」
我們能說話、能做決定、能行動、能挽留、能替對方「爭取」些什麼。而死亡,彷若一種沉默的退席,說了也沒人聽見。但這樣的思維,會不會剝奪了那些正在面對終點的人,說出自己選擇的可能?
當我們說「為你好」,是真的在為對方好嗎?
兒子希望媽媽繼續治療,說他不想遺憾。而媽媽只是想回去見親友、見家鄉、見時間。
那是她最後的願望,但在孩子的焦慮面前,顯得異常微弱。
這樣的衝突無關誰對誰錯,而是我們都太熟悉那種「不放棄、要努力,才是愛」的價值觀。甚至,那是我們對放棄的恐懼 – 恐懼放棄成了對死亡的縱容、對親情的背叛。
心理學家Pauline Boss 提出「模糊失落(Ambiguous Loss)」的概念:當面對一種既存在又正在消失的關係時,我們會陷入極大的控制欲,想要用「做點什麼」,以尋找確定感來抵抗失控與悲傷(Boss, 1999)。
這讓我重新思考那位堅持治療的兒子:他不是不懂媽媽的意願,而是無法承受「鬆手」的內疚。
但權力,不等於權利。
在生死現場,誰擁有話語權,不等於誰擁有選擇權。
哲學家 Michel Foucault 的觀點:權力的運作往往是無形的 —— 不是壓制,而是建構出「什麼是應該的」:
- 應該積極治療
- 應該堅強撐住
- 應該延長生命時間
於是,我們不自覺用愛的名義,把別人困在我們建構的「應該」裡,卻忽略了,對方或許只想被安靜地理解一次。
有一種愛,是尊重你的不一樣
那位母親,選擇不再追究兒子自殺的原因,不是放棄愛他,而是選擇不再用自己的方式詮釋他的離開。
她說:「他已經不在了,我只能管好我自己和小女兒的明天。」
這是一種悲傷裡的清明,是對關係界線的尊重,也是對彼此差異的承認。
這樣的愛,不是控制、不是指責,也不是過度承擔;而是把「我希望你怎樣」,變成「我願意理解你如何看待這段路。」
甚至,我們可以探問得更深入一些:如果我們不是彼此對立,而是一起走完這一段生命的關口,那會是什麼樣子?
(待續)👉 下一篇:《努力的重新定義 ── 你願不願意,陪一個人好好離開?》
📚參考書目
- Boss, P. (1999). Ambiguous Loss: Learning to Live with Unresolved Grie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 Foucault, M. (1975). 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 Vintage Boo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