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期當企業顧問到現在從事商業教練,這些年來最常遇到的提問就是「教練跟顧問有什麼不同?」、「為何要一直問,不直接告訴我答案就好?」。
在反思東西方古典教育精神時,我發現一個比喻可以用來說明二者的差異:孔子的教學像顧問,蘇格拉底的教學像教練。
這不單只是角色的差異,更反映了兩種知識觀、學習關係與教育目的的根本分歧。
我們都熟悉孔子:「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朽木不可雕也」。也熟悉蘇格拉底:「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驚奇是智慧的開始」、「未經省視的人生,不值得活」。
這些話語的背後,其實隱藏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教育邏輯。
以下,我將從五個面向出發,說明為何這不只是教學風格的差異,而是顧問與教練的本質分野。
一、知識觀的根本差異:標準答案 vs 生成式洞見
孔子深信聖人之道可以傳承,學習的目的在於內化既有的道德規範與倫理準則。他作為老師的角色,是解釋正確的知識、指出何謂「仁」、「禮」、「義」的權威,也是唯一的標準答案。
學生可以提問,但答案幾乎已由老師掌握,在準則導向知識觀(normative epistemology) 的前題下,老師的責任是給予答案,學生的責任是學會並實踐答案。
相較之下,蘇格拉底採取一種生成式知識觀(generative epistemology)。
他並不認為真理可以直接教授,而是必須透過對話與思辨,一層層揭示。
蘇格拉底的「無知之知」並不是裝傻,反而是一種方法論上的謙遜 ── 他知道真理並不屬於某個人,而是隱藏在我們尚未看見的假設之下。
👉 顧問的角色是:「我有專業答案,提供給你」;「我有標準答案」。
👉 教練的角色是:「你擁有資源,我幫你發現」;「你有標準答案」。
二、師生互動關係:知識上下游 vs 學習共同體
孔子教學強調「因材施教」,這雖然是個人化學習的先驅,但背後隱含的前題是:老師具有判斷學生資質與潛能的權力。例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中的關鍵不是等待,而是老師根據學生反應來決定是否教導,老師居於主導與裁量位置,也就是所上對下的權威關係。
相對地,蘇格拉底則幾乎不評論對話者的能力,而是像一位陪走的旅人,用問題帶領對方揭示盲點;他不要求學生符合某種準則,而是相信每個人都可以透過提問進入深思。
這是一種典型的學習共同體式關係:對話雙方彼此促發,而非一方主導。
👉 顧問依據自身的標準來評估並給出建議。
👉 教練依據對方的節奏與經驗進行陪伴與激發。
三、提問方式與教學語言的結構差異
雖然孔子與蘇格拉底都善於發問,但兩人的語言結構與教學策略完全不同。
孔子的提問,多半是引導到一個既定的價值方向。
例如:「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其實是反問,也是確認「仁」是可為的道德責任。這些提問的出發點通常含有明確立場與價值判斷,最終回到一套既定倫理路徑。
蘇格拉底的提問則以邏輯矛盾的揭露與本質的追問為主。他不輕易讓對話者「答完一題」,而是層層拆解,直到對方發現自己的信念出現內部衝突。他不是在「引導對方給出我預設的答案」,而是在「協助對方拆解自己思維裏的答案」。
👉 顧問的提問是為了確認問題並提供解法。
👉 教練的提問是為了打破框架並激發自我理解。
四、教育的最終目的:承接秩序 vs 靈魂覺醒
孔子的教育最終目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讓個體成為合於社會秩序與倫理要求的君子。他的教學目的,是為了讓學生適配既定的文化架構,並發揮於現實之中。
蘇格拉底則以靈魂的覺醒為教育終點。他不關心學生是否成為理想的社會角色,而是關心對方是否經歷了真誠的內在轉化。教育目的並非社會適應,而是讓真理與靈魂相互對齊。
👉 顧問導向的是「適用性」與「社會功能」。
👉 教練導向的是「自我覺察」與「真實連結」。
五、現代意象延伸:顧問與教練的角色對比
如果以今天的職場與成長場景來說,孔子像一位資深顧問:他帶著大量知識與經驗,能快速辨識問題、提出標準解法,並根據對方狀況進行調整建議。
蘇格拉底像一位成熟的教練:他並不搶著給答案,而是持續提問、保持好奇、協助個體穿越自己的盲點與思維盲區。他相信每個人內在都有通往真理的種子,而他只是一位陪伴那個種子發芽的人。
結語:當我們在談學習時,我們到底在談什麼?
從孔子到蘇格拉底,從顧問到教練,我所看見的是權力結構的差異、知識觀的變化、以及對他人信任程度的根本不同。
這不是誰對誰錯、孰優孰劣的問題,而是我們自己要選擇哪一種世界觀:
- 一個相信「正解已存在,只需學習它」的世界(顧問式)
- 一個相信「答案可以由自己創造生成,只要願意思辨與對話」的世界(教練式)
在兩者之間,每個教育者、教練、甚至自我學習者,或許都需要做出選擇──
你,是想成為給出答案的人,還是陪伴他人問出更好問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