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其他人找著了路。幸有不斷在大樹間滑翔的雷輝,他藉助來自上空的極佳的視野,望見離這數分鐘遠有條碎石路橫亙過了沼澤。
眾人集合。不過,當逢出發,他卻忽又感受到了那道相同的視線。
緊迫盯人的感覺從後傳來,他旋身望去,幾叢灌木妝點著一片水泊,兩棵大樹分在左右歪著,好像隨時會倒下一樣,蜈蚣爬行樹幹表面,幾隻棕鷺以其高細的雙腿漫步水面啄食昆蟲,一隻黑褐交錯的小蛇冉冉蜿蜒過他腳前。一切如常。他跟上大家的步伐,腦中提醒著自己不要再這麼疑神疑鬼了。
然而,當他們正要穿越碎石路時,視線又回來了。
沼澤毫無活動的跡象,連一絲浮動也無,純由黑色爛泥堆疊而成,彷彿遺世的動物屍骸,奇蹟的是這裡卻有一堆碎石厚積於上,綿延至另一端,不知是人為所致還是動物鋪造,也或許是自然現象。
札木凱自告奮勇,其他人給他綁上繩子,他要去測試這條路是否安全。
一隻棕鷺在低啞地鳴叫,後方的灌木顫抖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那道視線彷彿無形的繩索拴準著他,他再度回身,腳旁的枯葉被他踩得嚓嚓作響。周圍似乎沒人跟他有同樣的反應,但他澱積的不滿與飆升的心跳卻如河岸狂潮即將爆發,無論如何,他決定挺身一探究竟。
札木凱回來,對眾人宣布安全無虞的好消息,他們開始一個一個慢慢地渡過這大片淤積的沼澤。他拔出短刀,撥開草叢,他走至樹旁,樹上無人,他沿著積水查看。納哈平在遠處大叫,似乎是要其他人小心哪裡。他來到叢生的長草前,發現有兩隻眼睛正從裡面窺視著他。
他猛揮刀,嚓的一聲,半片長草應聲而斷,他同時後躍,身子緊繃蓄力,結果草叢中央卻只站著一隻小棕鷺,它用殷紅的眼睛回瞪自己。
旭烈慎不知如何是好,便也抿嘴回瞪,一人一鳥就這麼呆立,互瞧良久。他可不曾見過這麼具有靈性的鳥兒,它好像真的是在生氣地瞪著自己,一副凜然無懼的架式。他舉起短刀,但這隻棕鷺卻無任何反應,也許是因為死地久無人居,裡面的鳥兒失卻了恐懼人類的本能。
好吧,你贏了,他想,側身表示服輸。此鷺也就宛若贏得比賽一般昂首展翅,以大勝之態飛離。樹冠遮蔽了它最後的身影。
「上尉!」柳下貴喊道。
旭烈慎轉頭一看,發現只剩他自己、呼延克捷和柳下貴三人,其他人要不是正在度過沼澤,要不是都已經到達對岸。
「好,我來了!」旭烈慎喊道。結果只是虛驚一場,我到底怎麼回事?他一邊踏入碎石,一邊責備似的納悶,我什麼時候變得那麼神經質?
碎石積落沼澤,似乎是偎依著彼此才不至於沉沒,然而踩踏下去卻如履平地,讓人倍感安心。不久,他就和其他人就成功會合。一隻棕鷺飛略而過。
儘管天色已晚,但這一日因崎嶇地形的阻撓,他們拖延了原本規劃的進度,於是在匆匆吃完晚餐後,他們決定乘夜趕路。
日月輪轉,月亮高高掛起猶如璀璨的寶石,眾人於是藉著月光判斷方位,踏月而行。遠方的黑狗山脈化為朦朧的皮影,時而浮出景物織就的黑幕時而隱褪,草木與黑夜融為一體,形變成月色下猙獰的不規則的連綿陰巒,自遠而看,如同丘陵群般具體,並隨著他們前進逐步分化,漸漸裂解為樹、灌木或水泊。札木凱和涉夜隱都接連用色點亮出了一顆光球,前者的比後者的大上一些,在兩人的遙控下飛舞著。
旭烈慎注意到隨著夜色降臨,聲音反而變多了。白天死寂的沼澤搖身一變,各式的奏鳴曲猝然而來,若有不可勝數的生物霎然湧入,他聽到哦哦叫、嘎嘎叫、吱吱叫、嗤嗤叫,以及軀體在附近爬動時會有的聲響。偏偏目力有限,黑夜之中單憑零散的月光和兩顆小光球,一切都顯得朦朧不清,景物漸遠漸淡,彷若有灰黑的透明紗布一層又一層,由近而遠的掩上地表一樣。跟隨光球,他目擊到蛇和蜘蛛正藏匿在灌木之下,蝙蝠掛於樹上,某個未知生物從他身旁一閃即逝,縮小的視野令四下動靜都變成恍如直逼他們而來的襲擊,令人不寒而慄。此種情況前所未見,不論是白日行走時,或是深夜站哨時都不曾耳聞過這種巨大且交集的噪音,難道好幾日來都只是碰巧沒有遇上嗎?
不,這裡跟我們之前經過的地方都不一樣,他想,這是他最後得出的結論。隨著他們逐漸深入,噪音稍減,他們似乎總算逃出了剛才撞見的那場大型演唱會——即使它的曲風應該比較屬於暗黑交響樂。此時,竟有霧撲面而來,他們盲目撞進一片霧氣瀰漫的區域,大夥趕緊互傳訊息,要所有人手拉著手反向撤離這片霧區,接著兜兜轉轉下,幾經波折終於偶逢了一塊較為安靜而平坦的地方。眾人轟然倒地。
「這裡是哪裡?」郁鞠敏蘭哭喊著,他的眼眶泛紅一片。
「大家都在嗎?」賀蘭飛曦晃頭察看。
幸運的是無人落單。旭烈慎眼望周遭,這是一個被長草包圍的低窪平地,好似一座遺世獨立的小島,他們應該是碰對地方了。
人人不敢鬆懈,佈防所有他們能想到的小型防禦工事。這時已是半夜,他們沉默而緊繃地布置,那批彷彿鬼哭狼嚎的聲音似近還遠,彷彿變化多端的潮汐一下漲至跟前,一下退回沼澤彼端。霧氣氤氳,不多時順著風,白濛濛地席捲了他們的臨時住所。瞬間伸手不見五指,旭烈慎聽到旁邊有人倒抽一口涼氣,同時感到這霧可與家鄉的截然不同,彷彿有隻全身凝滿水滴的昆蟲,伸出了附肢在一直刮撓他的皮膚。他抖動身體,眨眨乾涸的眼睛,然後小心地吸入一口。應該沒有大礙。
不管工事有多潦草,周圍有多危險,他們商量一會,無計可施之下,也只能就地睡了。他忍受著轟隆不停的聲浪、瀰漫的霧氣、底下軟濕不適的泥濘,還有從泥土中隱約傳來的腐敗臭味,瞟見站哨的札木凱,近旁的賀蘭飛曦籠罩住了其他視域,然後才在外在的噪音和內在的濃濃睡意的雙重夾攻之下,緩緩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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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閃爍,旭烈慎揉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原來一覺已達天亮。
眾人逐一醒來,四下杳無聲息,那股波濤般的聲音彷彿積水遭遇太陽,蒸發消逸了。長草隨風飄動。他坐起身子,又疲倦地往前走去、撥開草叢,然後身子頓時涼了半截。
及膝高的黑沼平平鋪展在他們眼前。晨氣沁寒,空氣中有股古怪的酸味,放眼望去景物丕變,一望無際的黑泥不流動地沉積於此,那風景彷彿是經過漫長的時間,一層又一層的堆疊而形成,稀疏的草木散布其上。然而,他十分清楚,這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景致,畢竟相距戰爭也才不過百年時光,而這裡以前可是被稱為沃朗盆地,土壤曾是數一數二的肥沃。他觀察後發現,他們現在的位置其實是一座小而微微隆起的台地——昨天他們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現在講可能是馬後炮,但我們昨天或許根本不該趕路。」呼延克捷踱至其旁,沙啞的說。
「不會,你說的沒錯。」旭烈慎說。
「我想,我們應該要繞道。」
「很難。」旭烈慎左右觀望。「我看不見前方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飛曦說他想先試著往西邊走。」涉夜隱漫步過來,邊打哈欠邊說。
「西邊嗎……?」旭烈慎尋思,這會不會離受咒之谷越來越遠。「你剛剛站哨站了多久?」
「三個小時吧,放心,我還行。」涉夜隱揉著有黯淡黑眼圈的雙眼說完就走了。
眾人遵從副將的指示,先往西邊前進。幾小時後,他們了解到這個選一條更為穩健道路的想法實屬荒唐。在他們身後,仍是那片沼澤地,而他們身前,也仍是那片大塊黑泥鋪就的無邊地獄。
他發現隊伍停了下來。
伴隨一頓一頓的隆隆聲,賀蘭飛曦轉過他巨大的身子說。「在這裡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險。我們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耗下去。」他的聲音在旭烈慎耳裡低沉的如有回音。「我想,我們可以從那條路試著越過去。」他的頭往旁一擺。
旭烈慎順著那顆大頭看去,心中不禁隨之一沉。
他多少明白賀蘭飛曦的打算。那是一條若隱若現的小路——說是路太差強人意,只是相較其他地方,那裡灌木較多而已——但也實實在在延伸了出去,說不定可以藉此到達這片黑沼的另一頭,如果真有另一頭的話。
沒人出言反駁。大家心下明白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絕對正確的選項。就像有迷霧籠罩了前方的路,他們此刻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有可能為他們帶來好運,卻也可能從而陷入更艱鉅的處境,無人知曉,遲早都需豁開一試。因此縱然缺乏討論,眾人也依然不約而同的點頭贊成,相信他們副將的抉擇,就連鳶尾也呦呦鳴著,像是加入了這場無聲的附議。
於是,他們踏上了這條野徑。
起初,道路就異常難走,由於黑泥覆蓋住了整條路,他們別無選擇,也只能每一步、每一步踩入這至少高及膝部的黑泥,順著地勢時淺時深,腳踩入時像要沉入湖裡,拔出來時卻像鉗出卡在木板上的釘子一樣難,偶爾還會發出像拔出軟木塞時會有的那種啵的聲音。腿部沾上的泥濘散發腐味,十足的噁爛,披風底部捲上泥塊,他們因此只好將其撩起,每人的鞋子都像剛被染黑。他們不知道哪一步可能會讓他們墮入無底深淵,深陷其中窒息而死,而都高度警覺,都攜帶至少一根木枝以便在陷入泥潭時,僅一人也能有趁手的工具脫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