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如何調整觀影期待
本片是是披著「喪屍」外皮的「成長電影」
片中出現的唸詞”Boots”有何意義
封閉的小島和禁地本島分別代表什麼
如果是抱著和<28天毀滅倒數 28 Days Later, 2002>「一樣」的期待來看本片,終究會感到失望。作為喪屍片濫觴的<28天>,刷新了類型的觀點,其喪屍的描繪也成為對人類發展焦慮的投射,病毒的爆發與封城,竟也恰成新冠的預言,戲劇張力與時代內涵兼而有之,既有熱鬧,也有門道。
但病毒終究會變異。劇情展現28年的跨度,人與病毒/喪屍之間的關係勢必趨向某種平衡,此時再去追求滿屏的刺激與緊張,反倒不符合生態常理。更何況,在兩部電影製作相隔的23年中,喪屍類型早已歷經無數變化,視覺衝擊並不稀奇,若仍著墨於此,難以構成真正的差異或價值。
不過,平心而論,全片節奏的失準也相當明顯。不確定是否因為作為全新三部曲的首作,必須搭配後兩集的發展,才能真正看出平緩對白與鋪陳是否必要;同時,<28年>本質上是部披著「喪屍」外皮的「成長電影」,角色內心的描繪自然會放緩氛圍的推進。
然而,這些都難免讓人感覺像種託詞,畢竟這可是導演丹尼·鮑伊(Danny Boyle)與編劇艾力克斯·嘉蘭(Alexander Medawar Garland)再度合作的電影─後者近年跨足導演的作品<們 Men, 2022>與<帝國浩劫:美國內戰 Civil War, 2024>,甚至還是個人當年的年度十佳。真要說失望,或許更像是對他們彷彿未盡全力而有所不滿。
情節方面,時代的警示意味同樣鮮明。當年的病毒肆虐,突顯全球化的隱性危機,而今,封閉小島上的村莊,則隱喻國際間日益加深的不信任。作為一個孤島,必須自力救濟、勉力求生,但在抵禦外敵的同時,也形塑出內部潛藏的不祥氣息─正如片中反覆出現、取自英國作家吉卜林(Rudyard Kipling)詩作《Boots》的唸詞*:
Don't—don't—don't—don't—look at what's in front of you.
(Boots—boots—boots—boots—movin' up an' down again);
Men—men—men—men—men go mad with watchin' em, An' there's no discharge in the war!
Count—count—count—count—the bullets in the bandoliers.
If—your—eyes—drop—they will get atop o' you!
(Boots—boots—boots—boots—movin' up and down again)— There's no discharge in the war!
這首詩描寫英國士兵在戰場上長時間行軍所承受的精神壓力。斷續且重複的節奏、低沈詭異的音效,加上唸詩者從不帶情緒逐漸激昂的聲色,構成一種自我催眠與精神控制的氛圍,暗示著這座看似自給自足的村莊,實則隱藏某些黑暗。
例如,Jamie和Spike結束狩獵儀式、被ALPHA追至村莊大門的緊張時刻,畫面刻意穿插剪接村內慶祝他們歸來的歡宴,眾人縱酒高歌、集體瘋狂,與其說是冷熱對比,更像是同一種瘋狂、同一種野蠻;而慶典中的宗教意象、眼眶帶有血痕的面具符號,都顯現出這個社群尚未被揭穿的可疑之處。
由亞倫·泰勒-強森(Aaron Taylor-Johnson)飾演的父親 Jamie,是整座村莊的縮影:他對兒子絕對地愛,卻又不夠坦誠。即使 Spike 尚未達到儀式規定的年齡,Jamie 卻武斷堅持他已經準備好了;踏上本島狩獵喪屍,不僅是生存守則的實踐,看在 Spike 眼裡,或許更像是父親在享受一場娛樂冒險。歷經艱險返回村莊後,Jamie 謊稱Spike 表現優異,表面上是以兒子為榮,實際上是將其當作身為父親的冠冕與成就。
尤其,當 Spike 目睹父親出軌,一切信仰開始動搖。他開始懷疑父權的說詞,質疑集體利益的絕對性,最終推動他踏上尋找自身定位與意義的旅程。
Spike 偷帶母親離島、踏上英國本土(motherland),帶有回歸原初連結的象徵意涵。母親 Isla(茱蒂·康默 Jodie Comer 飾)長期臥病在床,時而語無倫次、近乎瘋癲;島上並無醫生,也說不出她究竟得了什麼病,但隨著劇情推進我們會發現,那份「無法診斷」,更像是一種集體對死亡的逃避。
來到本島、試圖尋找那個(註定無解的)解方,也是一趟對現實的直面。隨著旅程展開,逐漸揭露:小島上的「生」,其實是建立在謊言、儀式與服從之上的生存機制;而本島的「死」,才真正揭開生命的面貌。兩座島嶼的映照——一為被信仰與權力建構的假象之島,一為裸露現實與終結的死亡之島,折射出人類在浩劫之中,對於「生」與「死」所抱持的根本立場。
離群索居的 Dr. Kelson(雷夫·范恩斯 Ralph Fiennes 飾),選擇獨居在本島,與喪屍的威脅共生,並將心力投注於為亡者留下體面的告別─為了記得他們曾經活過。Kelson 的存在,成為了一種「選擇」:他拒絕歸屬小島,將生的延續建立在恐懼與暴力之上,而寧可與死亡共處,只為留住生命的啟示。
人類,也只是生命的一種形式。本片喪屍進化的設定:他們能孕育下一代(可能未受感染),或進化為 ALPHA 型態,彷彿成為某種「新的人類」;而人類是否仍能獨占「人」的定義?抑或,當文明已崩潰,舊秩序不再,「共生」是否仍有可能?又或者,我們終究只能以毀滅回應被視為異類的存在?
可惜的是,這些對「生命」的辯證,理應透過劇情本身,而非仰賴角色的對白來強調。尤其 Isla 為女喪屍接生的段落,老套地刻劃母性光輝,落入符號的簡化、意圖過度明示,削弱了原先所營造的思考空間。
看到有個網友憤怒表示,<28天>的野性已被<28年>破壞殆盡。的確,前作的野,是人性中的憤怒如猛獸般的爆裂;但本片所呈現的「野」,則轉化為與自然相融的狀態。人與喪屍不再只是對立的生存者與威脅者,而是共同存在於一個更大的系統之中,於是,片中大量自然景觀不再只是背景,而成為一種舞台,提示我們:是否存在某種比人類社會、比災後秩序更廣闊的尺度,能夠容納這些被劃分為「敵」與「異」的生命?
最終,Spike 沒有回到父親身邊。他看清了謊言,失去了至親,而選擇轉身走向未知;他說,他要走到「看不到海的地方」,那是地理上的轉向,也是精神上的獨立。他不再以回歸為目的,而是將出走作為自我誕生的起點。
<28年>關心的不再是人類秩序的重建,而是該如何理解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浩劫,那是怎樣的生死、長出怎樣的真假,而後,身處萬物之中,重新思考:成為「人類」究竟意味著什麼。
*來自維基有趣的資料:
這個錄音版本是美國演員泰勒·福爾摩斯 (Taylor Holmes) 於 1915 年對這首詩的口語錄音,因其心理效果而被美國軍隊 SERE 學校使用─這所學校的校名是由生存、躲避、抵抗和逃脫(Survival, Evasion, Resistance and Escape)四個字母組成,課程最初側重於生存技能和逃避俘虜,旨在為軍事人員(尤其是飛行員)提供在敵對環境中生存所需的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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