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片名的「恨」呈現怎樣的力量
三名主角分別象徵哪種青春的狀態
腐化的警察制度如何對比青年的野蠻自由
本片使人想起<少年吔,安啦>?
對於創作者來說,除了作品本身,如何為作品命名,也是一道難題。一舉讓馬修‧卡索維茲(Mathieu Kassovitz)獲得第48屆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的作品<恨 La haine, 1995>,言簡意賅地僅以單字為題,卻擲地有聲。
這裡的「恨」並非動詞。在語言符號學上,動詞代表主體與對象之間的動態關係,偏重個體的心理過程;而原文片名採用名詞形式,指涉一種集體的情緒狀態或社會心理氛圍,是被群體所共同認可的概念。這也呼應了片頭接連出現的新聞畫面與紀錄影像:警民衝突、暴動、街頭混亂,為片名所指的「恨」奠定了沉重、深刻的基調。
這恨,既無以名狀,又如此沈重深刻。
片名的出現方式,更為全片訂定了影像節奏。片頭,一名男子背對鏡頭,面對鎮暴警察高喊:「你們有槍,但我們只有石頭。」話音未落,鏡頭猛然跳剪至全黑畫面,大大的片名<恨>驟然浮現,並伴隨一聲後製的槍響。這個剪輯手法令人措手不及,預示著全片不安定的節奏。
最明顯的便是劇情線,整部電影描繪的是一日之中看似「冗長」卻「斷裂」的時光。觀眾隨著主角Vinz、Saïd、Hubert四處閒晃,三人嘴裡噴著垃圾話,百無聊賴、無所事事,血氣方剛卻漫無目的,彷彿日子漫長到揮霍不完,生活處於無止盡的等待-等待一個生命階段的尚未結束,等待下個階段的遲遲不來。
只是人的成長,或說生命的轉折,從來不會等誰「準備好」才開始,而像是一記突如其來的當頭棒喝,使人被迫懂得了什麼。
本片並未明確交代社會局勢為何如此緊張,但所謂衝突往往不是源自單一事件,總是經年累月的壓迫、失衡與不信任堆疊而成。它說不清、道不明,卻又實實在在地糾葛在種族、階層、體制內外。
片中的導火線,是他們的朋友Abdel在不明原因下被警方逮捕,並在偵訊過程中遭受毒打、傷重就醫;隨著後續劇情也能明白,警民的對立仇視不是特例,一如Hubert與Saïd當街被警察逮捕,同樣在拘留所中遭到羞辱與施暴,最終被釋放卻沒有控訴、沒有哭喊,似乎是對「至少還能走出來」懷抱著苦澀的慶幸。
那樣的「恨」,無聲無息,卻如同瀰漫空氣中的有毒氣體,無色無味,只需一次擦槍走火,就足以引爆。
「恨」也巧合對應中文四聲讀音那種斷然下墜的語調,與本片所展現的主題巧妙呼應─這是一個關於墜落的故事。
片中重要的一幕,是Hubert對Vinz(由文森‧卡索 Vincent Cassel 飾演)說了一段話:「有一個人從五十層樓摔下來。每經過一層樓,他都對自己說:目前還好、目前還好、目前還好……但重要的不是怎麼摔落,而是怎麼著陸。我們的社區就像這樣……」這句話,正是整部電影的註腳,道出人們對於結構性壓迫的自我安慰以至於麻木,或許再沒有任何清醒之人,能在一切無可挽回之前避免集體沈淪。
而Vinz接續說道:「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漫遊星際的螞蟻」,則揭示了青年在社會中的迷惘與疏離。他們被困在這個世界裡,既渺小又無從定位。城市中處處可見的廣告看板寫著:「世界屬於你們」(Le monde est à vous),卻似乎是在諷刺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有多麼遙遠,他們得要承接的未必是他們所想的世界,又或者他們得先成為自己所厭惡的人才能承接這世界。一如那個被迫觀賞警察前輩如何羞辱Hubert與Saïd的警員,他沉默、茫然,沒有參與卻也沒有阻止;老鳥教他如何「有效果卻沒惡果」地施暴,預示權力如何透過制度進行代代複製,而這位無名的角色,最終也將成為系統的一部份,走向順從與操控。
腐化的警察制度,對比著手無寸鐵的青年,那尚未被馴化的野蠻自由。Saïd撿起地上的噴漆,將那句廣告文案改成「世界屬於我們 Le monde est à nous」,是以一種空洞的宣言修辭,搶回那無人聆聽的話語權。
Vinz模仿<計程車司機 Taxi Driver, 1976>中主角Travis(勞勃·狄尼洛 Robert De Niro飾演)對鏡頭演練狠話「You talkin’ to me?」的知名橋段,Vinz嚮往成為大銀幕上反叛體制的角色,仿擬槍枝的手勢裝作擁有施暴、鎮壓異己的權力,然而這群青年始終只能赤手揮著空拳,就算是三人中唯一練拳有成、能藉著肉身反擊的Hubert,在拳擊館被莫名砸毀後,一心只想逃離而不想追究,似乎明白那拳拳到肉也成了花拳繡腿,取不了制度的要害。三人中最天真的要數Saïd,但他也是最有原則的:即便只是小錢,仍執意要向瘋子討回,這類有借有還的老派信念,存在一種平衡、互信,現實卻是向他們追討集體欠下的債,而他們無力償還。
暗夜中,Hubert與Saïd被光頭黨盯上,起因卻是Saïd先前在頂樓朝對方叫罵,跑來解圍的Vinz終於操起那把撿到的警察失槍,象徵國家濫權的器具來到個人手上同樣只是暴力,反抗者若採取同樣的行徑也不過是另一種壓迫。
Vinz將槍抵住光頭黨徒的腦袋,殺意一觸即發,此時Hubert刻意以激將法逼他繳械。Vinz瞬間的遲疑,不是因為軟弱,而是因為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沒有「勇氣」取人性命,那樣的極端時刻,把槍口前後的人們化約成同樣脆弱的人,這才使Vinz驚覺暴力與仇恨使他成為自己所痛恨的那類惡魔。
他們是街頭的小混混,是我們平日裡可能不願接觸、不會理解的人物。然而,在這短短的一個半小時裡,我們經歷了他們的憤怒與困惑,感受那些無處安放的情緒、鎮日等待的空虛、與遲遲無法長成「大人」的挫敗。他們或許並不無辜,但仍舊單純與真誠,也在那一個夜晚,他們真正知道自己想成為怎樣的人。
那一刻,他們終於成熟,然而他們也只是一個可以被犧牲、遺忘的渺小個體,命運對他們從不仁慈。
當我們尚處在片尾斷然轉折的震驚中,看著鏡頭穿越Hubert、與他對峙的警察,推進Saïd面前,Saïd選擇閉上雙眼,不願直擊觀眾也未能目睹的最後結局,血淋淋的現實彷彿列車迎面而來,他迴避那一切,只是靜靜地接受命運。
這部片使人想起徐小明編導的<少年吔,安啦Dust of Angels, 1992>,一樣被迫的倔強、一樣祭上了絕望,只是那更多在談台灣在局勢中的孤獨,然而放眼世界,或許所有青年都一樣:青春期不是被度過的,而是必須被「殺死」的──唯有死去的年少,才能成長為社會期待中的「大人」。
比起恨,這部片更多的是哀豔,以三個青年的心靈死亡提出疑問:世界是我們的,而我們想要的世界,又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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