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片中各種定義扭曲的名詞,但角色們卻沒有名字
「犬齒掉落」代表被馴化?
本片其實是部女性主義電影?
本片更勝<可憐的東西>、<芭比>之處
開場,三個孩子無動於衷地聽著錄音帶上的單字教學,細節卻耐人尋味:他們學習的不是外語,而是母親親自錄製的「母語」;如學齡兒童般的學習方式,突顯他們儘管已成年,卻仍遭到嚴格掌控,也揭露了這個封閉家庭對外界意義的接收與錯譯,是一場刻意的扭曲與封鎖。
「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伸手去指。」《百年孤寂》的這句話,精準掌握了命名─或說「名詞」,作為人類對世界指認的重要性。而本片中,對名詞定義的誤導,指出世界觀本身的不穩定與可被塑造。有趣的是,本片不僅以「錯誤的指認」挑釁建構世界的邏輯,主角們甚至沒有名字,而是以家中稱謂彼此代稱─無名,抹除了個性,也代表他們的存在唯有在這個家中才被認可、才有意義。
老實說,這類假定「外界很危險」的反烏托邦電影也不算特別,一如奈·沙馬蘭(M. Night Shyamalan)2004年的<陰森林The Village>,但<非普通教慾 Kynodontas, 2009>並不像那些作品,試圖建構出一套完整說詞。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不交代父母的動機、騙局如何自圓其說,劇本也不深究當這些孩子老去,又或是父母死去之後該怎麼辦,尤格·藍西莫似乎刻意與一切必然的敘事脈絡切割,無需前因、沒有後果,像是一場富含哲思的精巧寓言。然而,若我們真的不去追問劇情背後的因果,可能代表著我們早已習慣某種操控,而不自知。
毫不嚴謹的謊言具象化為由木板與樹木築成的外牆,那並非真的不高不可攀、也沒通電嚇阻,反襯出得要多麼深信不疑,才不動念拆穿這道本身沒有強制性的結界?也標誌出它所約束的從來不是肉體,而是心靈。孩子唯一被「准許離開」的時刻,是在犬齒掉落之後,只是,自然換牙早應在兒童時期完成,對已成年的他們來說,犬齒的脫落勢必得透過「異常」且極端的方式來完成。
用作撕裂食物的尖銳犬齒,使人聯想到動物性、攻擊性等原始本能,代表野性、勇氣、衝動與不易馴服,在某些文化中還象徵勇士的戰鬥力;也因此,「犬齒掉落」顯而易見地代表溫順、馴化、保守,這個家庭卻將其設定為「成熟/懂事/自立」的表徵,格外諷刺。
等不到犬齒掉落的孩子們,卻為了對抗那被錯指為「怪獸」的貓,而模仿狗的樣子伏地吠叫。
至於,圍牆阻擋不了橫空的飛機,父母則以戲法般的說詞欺騙他們,以模型掉包飛機的意象:飛機,具備了縮短時空隔閡的科技意義、對他方嚮往的精神層次,也在他們語境中被簡化為雙手可以操控、爭搶的玩具。
但即使父母盡全力抵抗外界意義的入侵,仍無法阻擋來自本能的挑戰─如兒子的性慾。
為了「解決」兒子的性需求,引入的外人成了破口。只是這個破口影響的並非兒子,反倒為姊姊帶來了「啟蒙」。透過不當的「交換」,姊姊換來了電影錄影帶(悄悄帶出電影或許作為人類啟蒙的希望?),疑似來自<洛基 Rocky, 1976>、<大白鯊 Jaws, 1975>的內容,是她首度看到外面的世界,也是她第一次了解人性的奮鬥、自然的巨大力量。
得知姊姊犯禁後,父親將錄影帶用膠帶黏在掌心,狠狠朝她頭部摜落,既是「被以為重要的東西反過來傷害」的警告,同時意在羞辱她自以為有思考的資格。也正是這段看著令人疼痛的劇情,點明本片其實是部女性主義作品的本質。
不只因為父親是唯一的權威,就連母親也被「軟禁」家中,被父親囑咐「她唯一的任務就是照顧孩子」,為此,母親成了父權的幫凶。後來為了切斷外人的影響,改以「犧牲」姊姊來滿足兒子的性需求,這種不擇手段的極端控制,像是一種無形的暴力,如同片中突然的靜默、父母會壓低聲音以唇語溝通,在這個父慈子孝的家庭日常裡,埋下驚悚的沈默。
被痛打後的姊姊要求妹妹叫她「詹姆斯」。這個名字,與妹妹想為自己取名為「背」一樣,或許沒有實質意義,卻成為姊姊首次擁有由自己賦予的名字;從此,只要喊「詹姆斯」她就會回頭,而不再是因為她是父母的女兒、誰的姊姊,而是以一個純粹指涉她「自身存在」的呼喚。
斷齒的暴力一舉傾瀉了全片所積累的冷暴力。姊姊這樣的舉動可以有兩種解釋:其一,父親的規則早已內化為她的一部分,即使行動上反抗,內心仍服膺那樣的教條,呼應可能的結局─即使逃離,但這個世界依然會像怪物將她吞沒。其二,她沿用父親的規則,只是一種「還清」,從此兩不相欠,得以真正作為獨立的個體存在;這也讓結局充滿開放性─儘管前路仍有一段艱難的認知調適,但或許終能擁有海闊天空。
於是最後那顆鏡頭、未被打開的後車廂成了「薛丁格的貓」,姊姊到底是死是活,是自由了還是走入另一種囚禁,端看我們對於現世控制的態度,是樂觀,或悲觀。
<非普通教慾>呈現尤格·藍西莫的敏銳、節制、細膩,這種強大的後座力、留白的詩意、機敏的諷刺,在他進入好萊塢之後反而鈍化了。一如<可憐的東西 Poor Things, 2023>,還得用這麼直白的「性」才能表達女性覺醒、價值思考甚至仰賴角色對談來交代,又或是以嬰兒腦袋裝在成人軀體裡的設定,明喻豢養或錯置─儘管<可憐的東西>是小說改編,尤格·藍西莫也沒參與編劇,但從同個導演在這兩部電影中對女性主義的處理,就能看出高下之別。
某程度上<非普通教慾>,更甚備受女性主義高度吹捧的<芭比 Barbie, 2023>,本片無需將長期背負刻板印象的玩具真人化,而是讓角色活成了真實的玩具─片中的女性不就像是父權體制下,活在樣品屋中的擺飾嗎?還安排了妹妹兒戲般剪掉芭比的雙腳,發出毫無情緒的尖叫,體現出走不出思想和肉身上的制約。她們被操弄、迎合男權,而那個開放式收尾,既不急於給出正確解答(如《芭比》所做的),而是邀請觀眾靜下心思索:當我們看著那冷冷的結局,是否內心有一種翻湧?而電影仍舊尊重地開放我們去思考,自己是否活在類似的謊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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