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本片的恐怖並非來自視覺元素而是人性扭曲
本片為恐怖片示範了絕佳的角色設定
比起驚嚇,視覺痛感代表的意義
繼<鬼手鬼手請開口>成功後,本片呈現出導演兄弟檔的另一種可能
人們為什麼喜歡看恐怖片?有一種說法認為,恐怖片為觀眾營造出一個安全的環境,使人得以盡情體驗恐懼帶來的刺激。<滿血復活 Bring Her Back, 2025>則更關注「恐懼」本身,在片中,它指的是與所愛之人的生死相隔;雖然從心理與文化面切入並非本片首創,卻成功跳脫近年恐怖片對重口味視覺的堆疊與驚嚇元素的反覆操弄,重拾久違的類型內省。
如果想訴諸「恐懼」情緒,首先得對「情感」本身足夠敏銳。
恐怖片的角色塑造常為人所詬病,不是「刻意作死」,就是「智力下線」,彷彿是必死之人與預料內的恐怖橋段雙向奔赴。本片對角色的設計細膩許多,呈現出有種驚悚源自人性中那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的扭曲。
這些角色的設計也不再沿用傳統的分類框架,而是反映現代社會演變下新的人際結構。
故事從一個破碎的「後天家庭」展開─兩個來自單親家庭的孩子,因父母再婚而成為異父異母的兄妹,他們共同承受著失衡的親子關係:缺席的母親(片中對她的去向幾乎沒有交代)、情感失格的父親(對非親生的女兒特別偏愛,卻厭惡自己的親生兒子),在這樣的家庭中,孩子要如何學會去愛一個人?
父親彷彿「終於獲得本該擁有幸福」─題外話,父母確實有資格追尋自己的幸福,不應永遠為了孩子委屈求全─然而對Andy(Billy Barratt 飾)而言,自己像是父親不幸的產物,於是他採取了最直觀的方式博取注意:鬧事、學壞,只因「乖孩子讓人放心,壞孩子才讓人上心」。人啊,真是自討苦吃,對父與子皆是如此。
只是Andy打錯了主意,他成了父親眼中的眼中釘。父親甚至在淋浴聲的掩護下對他施暴教訓,從此,那成為Andy創傷的觸發器,只要聽到水聲就會產生解離現象,肉身仍在,精神卻早已飄離至另一個空間。
對同父異母的妹妹Piper(Sora Wang飾),Andy幾乎沒有愛她的理由。她的存在證實了這個家庭已經破碎,更像是奪走他原本該擁有的父愛,尤其Piper不只目盲還是個女孩,全然是他的反面,他要如何說服自己去愛這樣一個「外來者」、「掠奪者」?
但正是這樣的Andy,最終靠自己學會了什麼是愛;這也是電影真正巧妙的地方:以人性的扭曲作為恐怖元素,但同樣在乎人的「可以溫柔」。劇情沒有安排他對繼妹懷恨在心,也沒有走向家庭修復的俗套,相反地,他小心翼翼地呵護著Piper-那或許源自於童年曾無意傷害過她的贖罪之心,但更可能是因為他想成為一個「與父親不同」的人;父親的殘酷並未截斷他成為一個溫柔之人的可能,這樣的設定彷彿在訴求著-別把自己的缺陷與失敗全然歸咎於原生家庭,像是Andy作為一個全然的個體,擁有怎麼去活的選擇,他可以贖罪、可以重新建立真正的家人關係,即使從未被愛過,也能願意學著去愛、感受愛。
在缺乏典範的環境下,Andy靠自己摸索出一個「父親角色」該有的樣子,而與輔導員Laura(莎莉·霍金斯 Sally Hawkins飾)象徵的慈母形象形成了反差。這個世界總是說「母愛是天性」,彷彿慈愛與奉獻都是理所當然,卻往往忽略了那也是一個人的選擇與掙扎。
痛失愛女的Laura,陪同Andy和Piper參加父親葬禮時穿著色彩飽和的衣裳,代表她拒絕用哀戚的符號為生命畫上句點,她不願走出「陰影」,開始設想一切可能挽回的方式,包括邪惡的儀式。當她面對成為邪靈容器的 Oliver,說出:「我看不見,不知道你在不在裡面。」這句話讓人心碎,因為愛,她不願承認現實,也因此被困在更深層的痛苦之中-她不願意走出喪女之痛。
與Laura盲目形成對照的正是Piper。Piper的缺陷不只是生理上的視覺障礙,更象徵著對真相的不可觸及;她看不見世界的細節,只能模糊辨識色塊與輪廓,只能靠觸摸去確認所謂「現實」,她雙手無法觸及的地方,彷彿就是虛構之境。也因此,她擁有更強大的直覺與感應力,成為片中信念的化身。像是當繼父過世後,Andy曾安慰她說父親只是搭飛機去了很遠的地方,Piper又怎會不知道那只是一種寬慰之詞?但這樣的話語,像是為她保留了難以理解卻只能相信的世界:那裡安放著所愛之人,也呼應片尾,她又一次聽見頭頂呼嘯而過的飛機聲為她帶來了慰藉,那一刻的情感,是如此動人。
她相信,因此「看見」。
而Laura既可以不是任何一種母性形象的代表,更可以是她自己。值得稱讚編導並沒有將她描寫的一黑到底、為了刺激而堆疊暴力,而讓她保有有內在的界線,一如當社工Wendy察覺不對勁,她也沒有對這位舊識痛下殺手,這樣的設定讓角色保有獨立、完整性。莎莉·霍金斯的演出依舊收放自如,細膩演出一個母親因愛而變得偏執,示範了作為一個優秀演員的「轉型」,不需要以截然不同的角色來自我證明,也可以是在熟悉、固定的形象中挖掘出更多層次。
本片中最直觀的「恐怖擔當」,是由小演員 Jonah Wren Phillips 飾演的Oliver,Laura綁架他、將他作為儀式的載體─生出惡魔的方式與母體孕育生命相同;儘管這種以孩童作為邪靈容器的設計並不新鮮,<大法師 The Exorcist, 1973>已是經典,但片中透過造型變形與身體損壞所營造出的不適感,仍然有效,尤其當儀式進入尾聲,Oliver無法壓抑體內的「飢餓」,也表現出人們總被執念所吞噬。
相較於恐怖訴求,本片的「疼痛感」更加出色,正是透過這些視覺化的身體觸覺,讓觀眾能穿透螢幕的隔閡,真實感受到角色們的內心痛苦。例如:Andy疑似見著父親陰魂,備受驚嚇而在浴室滑倒,那聲後腦扣上地板的沉重音效;Piper睡夢中盲眼冷不防遭受暴擊的尖叫;Laura被Oliver抓傷手臂、露出肌骨幾近昏厥;Oliver 在附魔狀態下因飢餓嚼起菜刀、割亂牙床的血盆大口……都直接對應角色的內心創傷:Andy不得父愛的記憶、Piper的視覺殘缺、Laura失去了血脈、Oliver無法發聲自救。
但我們會發現,最終在這部片裡,所有角色的殘缺都獲得另類圓滿。
畫圓,這個本為招魂、復活而設的手勢,竟成為「活著的人」的成長軌跡。Andy 終於道出那段被父親施暴的過去,與創傷正面相視;Piper 雖失去了最強大的倚賴,卻學會了自我拯救;Laura終於聽見了久違的一聲「媽媽」(就算是出自Piper之口),也驚覺一切的錯誤;Oliver想起自己是誰,忍痛跨出結界,讓體內的惡魔死去。
那提醒著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成為惡的容器,生理和心理的弱,都是破口。
本片是澳洲YouTuber兄弟檔Danny Philippou、Michael Philippou轉戰大銀幕的第二部作品,在處女作<鬼手鬼手請開口 Talk to Me, 2022>獲得極大好評後,他們沒有趁勝追擊拍攝續作,反而選擇這部更深層、情感導向的劇本;儘管本片並未如第一部片著重於恐怖元素,更偏向<大法師>訴求的心理層面─恐懼來自信仰的失喪,本片則為我們揭示,愛,是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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