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圖書館像被一層透亮的橘色琥珀包住,寧靜、微暖。我窩在最裡側靠窗的位置,讓餘暉落在筆記本頁面。白紙中央僅寫了兩個詞——專任教師、專案教師。僅僅一字之差,卻像兩條分岔的河流:一條緩慢蜿蜒、養育水草;一條湍急奔騰、沖刷河岸。明天早上八點半,我必須在系主任與三位委員面前,用不到三分鐘的答案說明這兩條河究竟怎麼流。如果說不出所以然,我大概又得像上一回那樣,在學校門口的茶攤買杯去冰微糖青茶,然後無聲走回宿舍,把紙杯的殘冰等到融盡,順勢把自尊一同喝下去。

我二十四歲,帶著研究所的交換計畫飛到鹿兒島大學。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專案模式——專案經費只有三十萬日圓,須在九十天內走訪二十五家電影相關企業,撰寫十五萬字的產業報告。每天早上八點開始訪談,晚上七點回宿舍,十點前整理逐字稿。資金、目標、時間三根弦,一根拉緊另一根就顫動;有時候連睡夢裡都能聽見弦聲嗡鳴。
返台後,導師邀我在系上擔任助教。備課、列印講義、批改報告,週三下午還要主持導師輔導;大一學生哭訴分手、大二學生煩惱轉系,大三學生擔心實習,大四學生卡在論文——這些日常且持續的節奏,像緩慢的長椅,穩穩承接每個人短暫的重量。那,就是專任模式。
教授在電話那端說:「把你自己拆開來。把鹿兒島的急行軍,跟助教室的長椅,兩種呼吸方式講給面試官聽。他們要聽血肉,不是教條。」我鞠躬道謝,即使他看不見。
掛斷電話,一則訊息跳出:「幫我看看茶席企劃,定價是不是太兇?」發訊者是我的好友阿川,一個把硬舉重量當早餐的健身教練。最近他迷上茶道,想把肌力訓練與茶席結合,辦場「核心穩定 × 正念品茗」體驗營。文件裡密密麻麻:高山茶三千、單人體驗五百、上限二十人、攝影三千五、場地免費贊助。粗估淨利七千。但他想加購手工皂教學——四塊一組八百,若全團二十人各買三組則打折至兩千,外加拍攝快剪影片爭取企業贊助,一場最高上看三萬五千元。
我撥回去:「你知道這更像策展吧?流程、場布、贊助、KPI、受眾體驗,每一步都得算進甘特圖。」我語速極快,彷彿又回到鹿兒島逐字稿的深夜。「策展人行情二十萬跑一年,你想三個月就回本,得像專案教師那樣衝刺;可茶道講究回甘,沒有專任教師的耐力,味道出不來。」阿川沉默片刻:「所以,我該用哪種步伐?」
「兩種都用。」我說,「急行軍拉人氣,長椅養味道。」
夜色降臨,圖書館的自動燈滅了大半。我把筆記本翻到空白頁,畫了兩個同心圓。外圈寫「研究/教學/服務」,內圈寫「期限/經費/成果」,最中央落筆「選擇」。我忽然明白:其實沒有人能一次選定一條河流後就永不改道。我們都是帶著水痕移動的河岸,時而被湍流沖刷,時而成為靜水養魚;選擇面對時間的方式,才是隱藏的題目。
清晨六點,我在宿舍頂樓呼吸微涼的空氣,把昨夜的手稿翻來覆去。晨光把字跡曬得發白,但我心裡更篤定:我會把故事講得像剛沸的第一泡龍井,清亮、乾淨,卻隱隱帶甘。
面試室裡,系主任開場不到兩分鐘便問:「請說明專任教師與專案教師的差異。」我沒有使用條列,也沒背那幾行教務章則。我講了鹿兒島九十天、二十五家企業、十五萬字報告,講了那條期限彷彿鐵軌的弦聲;接著談助教室裡三十張臉、四季更迭的煩惱,與每週三下午那杯微苦的咖啡。我舉起雙手比作兩把壺:「若把學術生涯比作茶席,專任教師是長年細火慢煨的蓄水壺,專案教師則是瞬間爆香的銀壺。兩種器具,一壺茶,都要照顧好。」系主任微笑,委員長推了推眼鏡:「那你打算選哪把壺?」
「先做銀壺,讓自己沸騰;等香氣足了,再回到蓄水壺旁,慢慢煨出深味。」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再顫抖,像終於掌握水溫的手。
一週後,錄取通知寄來:專案教師,USR 計畫與國際招生雙專案。我握著那紙約聘書,彷彿摸到一柄正燒得通紅的銀壺。阿川同時傳簡訊:「恭喜!茶席企劃通過場地方審核。分潤對半,別忘了是你答應的。」我回傳貼圖——一隻正在冒蒸氣的紅茶壺——並打字:「成交。但記住——專案如茶,火候不到,寧可重煮。」
那天傍晚,夕陽與一週前幾乎一樣橘,可我已不再困惑。真正的差異,不只是職稱,不只是薪資條,更不是聘期長短;而是我們選擇用什麼節奏,去面對時間。靜水長流,熱湯奔騰——兩種流動方式,都需要一顆能隨時調整火候的心。
我合上筆記本,在最後一頁寫下:「河流無常,願我隨行;壺水易涼,願我常新。」字跫落定,窗外暮色微涼,恰似一盞煮到第三沖的龍井,澀意退去,回甘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