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hn Berger1972年的《觀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算是首次將後現代主義傾向的美學觀與方法論透過傳媒介紹給普羅大眾。光看他的第一本中譯作品《影像的閱讀》“About Looking"自1998年起歷經兩岸三家出版社改版四次問世,他在華人世界的影響力就不證自明了。

John Berger 的《觀看的方式》最核心的一句話是"We only see what we look at. To look is an act of choice.”「我們只看見我們注視的東西。注視是一種選擇行為。」(《觀看的方式》吳莉君譯 遠流出版 2006 年中文版初版) 這句話。也就是說:John Berger相信任何的藝術的「凝視」,都不是超脫觀者、對象標的、展視環境的社經政教的,「為藝術而藝術」的、所謂純粹美學的中立的個人創造與鑑賞活動。無論是《影像的閱讀》、《觀看的方式》、《另一種影像敘事:一個可能的攝影理論》(Another Way of Telling: A Possible Theory of Photography),從宗尚的學說、議題的設定與論證、詮釋藝術的角度,都是築基於馬克思派的文化批評基礎的後現代藝術,意圖對現代主義強調的形式主義(Formalism)與古典的風格、文獻、圖像分析的反叛。他後期的文章,更突顯激情做為創作、欣賞、乃至使用藝術的絕對要素,充滿強烈的藝術生活化渴求。其觀點與筆調,不能不讓人聯想風格、論調、名聲與之伯仲的Robert Hughes--巧的是:Robert Hughes也是由於製作BBC的系列節目《新藝術的震撼》(The Shock of the New)而聲譽鵲起。七0、八0年代這兩位藉大傳媒體倡導的後現代美學觀,迄今餘音嫋嫋,不絕如縷。
致敬或吐槽John Berger的書雖源源不斷,但這幾年最特殊,也最受歡迎的,當屬James Bridle在2019年為BBC製作主持的系列節目“New Ways of Seeing", 以及他在2022年出版的“Ways of Being-- Animals, Plants, Machines: The Search for a Planetary Intelligence" 比較兩位作者的出身、表達媒材、論述風格與主張,更能了解James Bridle 體現的時代精神。

John Berger是藝術科班出身,雖以畫家身份發跡,但很早就以寫作揚名。他是毫不遮掩的馬克思主義者,但終其一生並未積極參與社會運動。他的藝術興趣,始終在視覺藝術,尤其是繪畫,但他成名後再也沒創作藝術作品。對西歐與美國以外的文化與藝術圈基本上沒什麽了解,對新媒體藝術、科技藝術,或許還有些忌憚。儘管有人讚許他的寫作「自由地穿梭於歷史與當下、優游於文字與影像之間、浸淫在抽象思考與身體經驗之中」,但說到底,John Berger對於當代藝術習以為常的跨界、跨域、研究型展演等等,是沒什麼著墨的。他還是止步於於政治觀點導入於創作與鑑賞及教育,談不上關係美學在思想與方法上的連結與挪用,也沒有實質的藝術介入案例。他是一個教人凝視,然後示範如何擴大凝視經驗---主要靠旅行與移居---的文人。
James Bridle是電腦科學與認知科學出身的研究者與創作者。他很早就深入人工智慧領域,參與跨學科的國際研究案,觀摩企業與學術單位的合作計劃。他在大學教授互動電信,文章刊載於WIRED 這種資訊雜誌與大西洋月刊、衛報,在網路社群以及Youtube上也相當活躍。他創作藝術,也策展,但都不以繪畫、攝影為主媒材。他與同道共倡「新美學」,聚焦在討論數位、網路科技如何衝擊實體與虛擬世界,並嘗試提出解決網路時代的藝術觀念與生態體制的問題。他是學者藝術家,也是社會議題的積極參與者。
Berger與Bridle在出身與活躍領域的差異除了個人的因素,其實也反映著時代的差異: Berger誕生於二戰前西歐文明中心主義的大英帝國,歷經二戰後英帝國的崩解與隨後的冷戰對抗下西方資本主義世界霸權觀的衰頹,Berger傾向挑戰傳統西方主導的視角,實際與1960年代後期西方的社會氛圍息息相關,也就是反西歐中心的資產階級價值觀;Bridle還沒上大學時,冷戰就結束了,全球化的時代加速了電腦數位科技的全面應用傳播。而全球化的政經發展衍生的環保問題,資本跨越國界與領域席捲所有組織與生計,全世界的氣候與生態災變,已經成為全體人類,甚至所有生物的共同危機,也由於數位網路技術的助紂為虐,地球的厄運變本加厲。兩人從藝術出發,期望反省重塑主流社會價值觀的用心並無二致。Berger所學與自我角色的限制,一部分也是因為他的養成期本來就難有如同近廿年的跨域、跨國的機會、工具、學院環境。相對地,也因為這些條件的相對成熟,Bridle較有機會串連同儕,採取行動,造成改變。
訓練背景與時代環境造成兩人差異的另一點,是行文的風格:Berger的文筆抒情味較重,論證時或者引蛇出洞再與痛擊,或者快速提出貌似背反的事例來刺激讀者觀者在震撼中得到啟發,總之,較偏向文學與繪畫的筆調;Bridle的行文相對平鋪直敘,儘管他偏好用複合長句(Compound Sentence),讀起來並不吃力,因為他的論證方式是按部就班的,有點感覺接近學術期刊論文。這當然不是說Bridle筆端不帶感情,但他在敘述自己見聞以及心得的時候,語氣較Berger冷靜,也較刻意避免以第一人稱的角度下判斷。他的文筆與寫作宗旨不由得不讓人聯想闡揚生物達爾文主義最有貢獻的科普作家Stephen Jay Gould。
Berger評論的對象幾乎都是平面藝術,繪畫、圖像、攝影是大宗。引用歸結的以文學作品與左派論著為多。Bridle在BBC的系列與本書中沒有探究任何一檔雙年展與美術館個展。他提到的藝術家,沒有一個是畫家。他在BBC系列訪問影像藝術家Hito Steyerl、生成藝術家Trevor Paglan、Zach Blass、藝術作品如Flowertokens NFT projects,都在解析數位科技建構的社經結構如何無聲無息地左右人類感知與價值系統,如何扭曲勞動條件與公平正義,如何操控破壞文明與自然生態,並試圖從科技藝術的手段找尋彌補協助導正的方向。這些當然是Berger力有未逮的。其實,這種關懷與探討的策略是符合馬克思主義精神的。所謂New Ways of Seeing, 與其說是替代原本的「觀看」,毋寧說是接棒Berger再向前擴張不同的創作與論述領域。
今天雙年展、美術館的展覽,無論是作品還是策展論述,藝術研討論壇,十之七八是傾向或參酌去中心、另類、解殖、性平、翻案的後現代路徑。連「凝視」這個詞都快變成藝術圈的套路了。不誇張地說:John Berger已經完成他的歷史任務了。但我對他最感不解的一點,是他在越後期越警覺到他的觀點隱含的虛無主義流弊後,提出的矯治,是回到愛與激情----這不是一個馬克思唯物論者向唯心論投降了嗎?
相對地,James Bridle在“Ways of Being”中不但延續他的前著,更進一步挑戰AI與數位網路發展的基本假說與電腦研發應用的多種思維,不但是反控制論的,甚至在探討生物與環境保護時,根本質疑了「人類世」的錯誤與危害。這本書越到末尾,激進顛覆的想法作法越多,但也不斷揭示如何以更開闊的理性與科學來對治消融科技耽著與誤用的問題。相較John Berger晚年的感傷懷舊,James Bridle的論著既是警醒,更帶來希望。有關他的"Ways of Being"我還會另行專文介紹,這裏要強調的是:在今日的華文人工智慧與科技藝術的論著中,要不就是科技背景的作者現身說法技術,要不則是人社背景的人引用後現代套路批判創作。若仿照《禮記》所載孔子對六書之教的評論:前者科技人失於奢而煩,後者文科人失於誣而亂。而文筆明白曉暢、引人遐思之作,百不一見。James Bridle 的廣播與著作,理據清晰卻又能激發想像。而愛因斯坦說了:「想像力比知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