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是個非常怕水的人。
九歲那一年，曾經失足跌進湍急的河水中，我從河裡仰望河面漂浮的水草，河水顏色微綠，我不會游泳，也還不懂如何漂浮，水流急著把人帶往下游。幸好漂了不到十公尺，家人眼尖發現，衝進河道中把我抱起。我看著自己越過那片朦朧的水光濾鏡，眼睛觸碰到真正的陽光，訝異的是我沒有被水嗆到，只是受到很大的驚嚇而已。
後來媽媽果斷送我去學游泳，我很喜歡，比起她原先送我去學書法好多了。水裡的世界很安靜，耳邊只有教練的聲音，教練說我學得很快，我沒有提曾經溺水的事。高中讀了一所有游泳池的學校，游泳是體育課必修項目，每個人都要學會來回游五十公尺、中途腳不落地才能拿到及格分數。我們學校在市中心，其實不靠海，不知道為什麼有這種規定，但可以在學校名正言順游泳，我玩得滿開心。但我依然怕水，害怕各種開放式水域，害怕腳踩不到地的泳池。
有一年，某前男友興高采烈約我去考潛水證照，Open Water，他極力推薦了口碑良好的潛水旅宿和教練，也把考照過程說得像度假一樣，於是我糊里糊塗答應了。那是在恆春，旅宿的確非常棒，潛水教練也非常優質，我第一次踏入十米深的泳池。我們在陸地上學習理論，練習如何在裝備脫落時重新配戴，再到水下實際演練。拿掉面鏡最需要勇氣，我總想起雙眼直瞪著河面的回憶，那些被河流沖刷的水草，如飛鳥般飛過河裡的天際。
但泳池相對平靜，有潛伴也有教練在，雖然潛伴始終沉默不語。我拿下面鏡，在水下睜開眼仰望天空，這一次，我不再恐懼。我知道自己不會再重返童年那條河，也確信，若我能學會更多水下安全知識，就更能夠跟水和平共處。
從泳池到海裡，一次次感受恐懼，克服恐懼。後來我們順利考取了證照，回程在車上，前男友袒露他那幾天都嚇傻了，壓力巨大，他沒想到潛水考照是這麼危險的事，他更傾向在海裡拍美麗的打卡照片，而不是脫換裝備以身試險。我望著他的側臉，彷彿也已看見兩個人的內心終將走上岔路。
而怕水、努力學習與水和平共處的我，多年後竟然搬到了海邊。
海邊的人不一定各個都親近海，至少我認識的一些朋友很少走進海裡。我花了一段時間觀望，試著在幾個封閉式灣澳、所謂的祕境裡，讓自己重新與水培養默契，試著在安全裝備足夠的狀態下，被深諳地形和海況的朋友帶領，慢慢放鬆，把身體交付於海，讓自己專注於呼吸，感受廣闊大海的無邊寧靜。認識的青海藏人朋友曾說：「待著就好。」就是什麼也不做，只與自己共處。我當時不太確定離開高原之後，還有什麼地方能夠讓人純然地只與自己待著，直到回頭面對這一片海，才想起海面下的寧靜所在。
蘭嶼的海是一面鏡子，讓我觸撫自己的內在，聆聽自己的聲音。族人朋友問我：「妳知道『娃娃』是什麼意思嗎？」是我的名字，而「wawa」這個發音，在達悟語中是「大海」的意思。我意會過來，原來我在海裡看見的，果然是自己。
開了書店之後，我又逐漸少往海裡去，距離上一次，已有六百七十七天。
是時候再一次回到海裡，探照遺忘許久的那面鏡。
────原刊載於 聯合報繽紛版【青春名人堂】專欄，2024/05/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