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是個肢體極度不協調者，既不擅長球類運動，也不懂如何跳舞。
部落的歲時祭儀中常見婦女舞蹈，儘管阿姨們熱情對我招手，但我總怕跳不好拖累大家，一次次默默逃開。直到某年，部落婦女準備為海洋盃拼板舟划船賽備舞，我的身體莫名受到感召，主動舉手報了名。
記得練舞第一個夜晚，整個廣場都是阿姨們的大笑聲，光是最基本的「踩、踩、踏」就讓我鬼打牆，一直跟不上節奏。苦練半天，腳步終於踩對以後，換手臂打結，兩者在平行時空各舞各的，更不說一邊跳還要一邊跟著隊伍前進，我只能定格完成動作再趕緊小跑步追上。那夜好緊繃，每個休息空檔我都在場邊「踩、踩、踏；踩、踩、踏」，阿嫂輪番上前指導，我的臉應該整晚都像番茄一樣紅。散場前，好友拍拍我肩膀，說：「不要太挫敗，多練習就會了。」聽從建議，每一次練完舞回到家，我會把大落地窗當作鏡子，再持續練習半小時以上。這些舞步看似簡單，卻藏著許多細節，而阿姨們與眾不同的個人風格偶爾也讓我錯亂，不確定該選用誰當正確範本。只能不斷詢問和確認，重複摸索和嘗試，找到最貼近的舞步，更熟練最重要的橋段──甩長髮。
甩髮的關鍵不只在頭部，而是核心，運用核心的力量帶動上半身，讓頭髮看似俐落地朝天空甩起，再搭配手部動作不經意地順一順髮流，回復到長髮披肩的柔美姿態。
除了舞蹈之外，也要練習哼唱達悟語古謠。慶幸自己曾經學過族語發音書寫符號，當阿姨們以拼音寫下歌詞，我能夠快速辨讀，而理解歌詞意義後，便能更快記住歌曲。阿姨說：「當妳聽懂這個歌，自然就可以唱出來，也會跟著記得舞步變化。」
長達三周的練習，有時好像進步良多，有時會感覺少了什麼。而海洋盃當日則是成果驗收，平時我們都在水泥地跳舞，真正踏踩在沙灘那一刻，我才明白，為什麼阿姨總說身體要輕柔，同時得具備力量。在第一輪揮甩長髮時，我就先一個踉蹌，完全沒站穩，慣用的姿勢也無法撐住自己，我眼角餘光瞄到大家都很沉穩，與平常無異。第二輪的甩髮舞才勉強穩住，只在後面幾拍失去重心，我瞪著沙地感到不可思議，也對大家很抱歉，擔心毀了舞碼。一直到第三輪舞蹈，身心才真正安穩下來，雙腳牢實踏穩，長髮一遍遍地甩至空中，呈現最美的弧線。
夜晚和大家一起看 影片，回顧前幾幕，阿姨們笑開懷問：「妳喝醉了嗎？」我尷尬表達歉意，笑鬧間，也得到許多正面鼓勵。也許正是經年累月的經驗，讓她們不管哪一種場地跳舞都不受影響。沙灘起伏難測，既不能太用力踩踏，也不能孱弱地被牽制。回想起來，練習時，好像曾在阿姨甩動長髮的身影裡感受過，那一波波輕柔卻又帶有力量的舞步，彷彿海浪在波動，一進一退。
不知道未來還有沒有勇氣和機會再登場跳舞，儘管跳得狼狽，活動後還是收到了村民捕捉的美麗照片。記得練習時，很喜歡歌詞中有這麼一句：「takmakey nangirang nga tominakada.（像彩虹一樣往天空延伸）」，照片裡甩在空中的長髮，果然就像高掛的彩虹般，由海平面往天空延伸，努力練習的成果實在令人喜歡啊。
────原刊載於 聯合報繽紛版【青春名人堂】專欄，2024/08/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