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同世界》原名為《Universal Language》,直譯為「宇宙語言」或「共通語言」,象徵一種超越語言、文化與國界的溝通方式。當我初次看到這個片名,心中浮現的卻是:「在這個分裂與排斥愈演愈烈的時代,為什麼還有人在談跨越界線的溝通?」我所見的,不過是全球化所引發的危機,甚至是近年讓全人類籠罩於恐懼之下的COVID-19疫情。
我們的祖先或許來自同一塊大陸,但為何最終分歧為如此多樣的語言?僅僅是地理阻隔?還是早在血緣與基因裡,差異就已存在?如果我們曾經說著相同的語言,是否真的能接納彼此的不同?真的能孕育出一個所謂的大同世界嗎?
直到我看見這部電影以交錯多元的語言、荒謬而溫柔的敘事節奏,帶我一窺馬修・蘭金的內在世界,我才意識到他並沒有逃避全球化帶來的困境,也不僅是回頭擁抱本土。他處在文化裂縫的交界處,看見了撕裂的樣貌,卻選擇用各地文化的詩意與幽默去縫補這些裂痕。這或許就是虛構的力量。
蘭金在訪談中坦言,他所描繪的大同世界並非一個真實存在的烏托邦,而是一種藝術上的反抗。在一切都追求真實還原的影像技術時代,他反而選擇捍衛虛構的價值,打開更多元、自由的感知方式。他融合了伊朗詩意電影的靜默與凝視、加拿大式幽默的荒謬感、魁北克文化的哀愁與自我調侃,創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跨文化美學。
讓人驚訝的是,這三種風格與背景在電影中竟毫無違和,彼此交融。每個角色的行動都像是一個「點」,他們的目標與選擇連成一道道「線索」,最終在電影結尾織出一個「圓」。這個圓象徵的不只是互助與關懷的可能,更傳遞出「你如何對待他人,終將回到你自己身上。」 的重要概念。你缺乏的部分,也許正是由他者所補足;你選擇的善意,也可能因集體的串連而開出結果。
原以為導演只是用虛構為腦中的烏托邦辯護,但這部電影其實並不缺乏自我批判。從開場對理想冷嘲熱諷的老師、在導覽中質疑「這些歷史有何意義」的遊客、抱怨火雞不該坐座位的老奶奶,到那些口口聲聲主張中立、卻顯得諷刺的政客……這些角色不只是戲謔對象,更像是觀眾內心偏見與質疑的具象輪廓。他們代表了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對理想冷淡、對差異警惕的模樣。蘭金並未逃避這些聲音,而是將它們納入電影之中,讓「不相信」本身也成為敘事的一部分。
原來他想對抗的是我們對秩序、分類與歸屬的執著。誰說非得被定義為某個群體,才能展開有意義的行動?我特別喜歡片中那些荒謬卻真摯的細節——對聲音異常敏感的花朵、偷走眼鏡的火雞、冰層中的大鈔、無法久留的商場、放了百年的公事包。這些看似離奇的設定,反而比那些由名人背書的文化符號更能帶領我們貼近現實。
因為有時候,所謂的「真實」本身,可以比我們想像的還要荒謬、也更溫柔。當我們接受這樣的觀點,心中就可以容納更寬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