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禮總是最後一個從海裡上岸。
別人已經把網子晾好、毛巾拎乾,她還在水裡,一撈再撈。手指泡得發白,骨縫凍得發疼,卻還要多潛一次,只為那一點多出來的漁貨。
她說,是為了賺多一點錢。但其實,她想要的,是女兒有選擇的權利。
想讓她的愛純,不必像她一樣,把命抵押給浪,讓生活成為一場從來沒選項的搏命。
所以她什麼都不說,把病痛藏在骨縫裡,把夢藏在海底,讓女兒去讀書、去寫詩、去看世界。她沒出過島,但她的女兒能。
她原以為,這樣就夠了。
但命運沒有那麼簡單。
愛純沒能離開島,也沒去成大學。她留下來,成了另一個母親。十八歲,還沒寫完一首詩,就要學著抱小孩、學著煮飯、學著怎麼在哭聲裡熬過漫長的夜。
她的青春是倉促的,手裡抱著孩子,腳下踩著泥。
沒人教她怎麼當媽媽,她也從沒問過為什麼。
她只知道一件事:再苦,也不能讓孩子知道你苦。
她把詩藏進心裡,把日子撐進鍋裡,把愛熬成湯,一碗一碗餵給孩子。
寬植總是安靜。他在清晨第一道光落下來之前就出門,在孩子還沒醒時就拎著魚回來。他不擅表達,但會挑出女兒愛吃的留給她;她失戀回來,他開船載她去看日出,不說話,只默默把方向盤轉得穩穩的。
他怕說出口的那一刻,會先紅了眼。
金明從小就懂得父母的辛苦,所以總是懂事、總是不說話,總是把自己藏得小小的,怕他們擔心,怕自己成為負擔。
但她心裡也有怨、有苦、有說不出口的渴望。
她曾問媽媽:「貧窮有什麼好驕傲的?」
問的時候聲音很小,像是在問自己。
她不是不愛他們,只是太愛了。
愛到希望他們也能活得輕鬆些,別總是說「我還撐得住」。
她沒有辜負他們的愛,也沒有忘記。
她飛去了首爾、去了交換、去了遠方,也愛過、跌過、失望過。
最終,她長大了。
長大不是賺多少錢,而是她終於有勇氣在一段錯誤的關係裡翻桌,能說出:「我愛你,但我也愛我自己。」
那一刻,她把外婆的堅韌、媽媽的柔軟、爸爸的沉默,全都放進了自己的骨頭裡。
她沒有飛得多高,但從不曾背對他們的方向。
她知道,每一次她向前,是因為身後有三雙手,穩穩地,托著她。
一雙在海裡撈魚,一雙在廚房煮湯,一雙在天還沒亮時,推著船走進潮水裡。
那是兩代人的力量,沒說出口,卻從未消失。
成為母親之後,她才真正懂得。
她總覺得媽媽那時很煩,話多、語氣急,但現在,她也一樣。
她也會在孩子吃飯時唸他,也會在夜裡起身五次察看孩子是否踢了被子,也會在孩子發燒時守到天亮,捨不得合眼。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媽媽當年急,是怕。
怕飯涼了、怕孩子餓了、怕生活的苦太多,讓孩子先嘗到一口。
寬植說過:「也許我少睡一點,你們就能多睡一點。」
那句話,年輕時不懂,如今日日體會。
她也開始像父親一樣,提早起來煮粥,洗衣,擦乾自己的疲憊。
但她也像母親一樣,告訴孩子:「你可以愛自己,不必先學著忍耐。」
有天,她抱著孩子走到海邊。
海風輕輕吹過,陽光還沒灑滿整個海面。她對孩子說:「你出生那天,媽媽才真正明白,外婆那雙手,為什麼從來沒放開過我。」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紅了眼。
媽媽十八歲就生下她。
十八歲的她,連生活都還沒學會,就已經要承擔起養一個人的責任。她現在三十了,還時常覺得自己撐不住,那十八歲的媽媽,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多想抱一抱當年的愛純,對她說:「對不起,我太晚才懂妳。」
她終於知道,那些手心裡,不只有繭和鹽,還藏著一整片深不見底的海。那海叫「母愛」,叫「忍耐」,也叫「不說出口的愛」。
那是三代女人,用一生的愛,托起一個孩子飛翔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