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以創作為工作的那段時間,我認為自己正走在實現夢想的路上。
那時的社會風氣仍多數認為興趣是無法當飯吃的。當時年輕帶點叛逆的我卻想證明「喜歡的事也能成為職業」。因此這樣的生活對那時的我來說,就像被宇宙選中的幸運兒。
看著身邊的朋友抱怨朝九晚五的工作、被上司壓榨時,我甚至心裡有一種微妙的優越感——「至少我活得真實,做著自己熱愛的事。」
那時的我,相信只要有熱情,就能一路向前。
直到有一天,當我再也記不清自己上次純粹因為喜歡而畫圖是什麼時候。
截稿壓力、社群經營、訂單包貨、與廠商溝通……這些原本只是「附帶的事情」,卻一點一滴蠶食了我的時間與能量。
創作,逐漸不再是單純的快樂,而是變成一個龐大的、必須被完成的任務。
我開始懷疑:現在推動我持續前進的,真的還是熱情嗎?還是,我早已無聲地被焦慮綁架?
起初我還沒有察覺,一切的變化是那麼悄無聲息。
只是某一天,我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純粹地欣賞一幅作品了。
滑社群時,不再只是「好喜歡這張畫」、「這風格真美」,而是開始下意識分析:
「這個構圖用了什麼技巧?為什麼這樣排版?」
「這種畫風受眾多嗎?適合做成商品嗎?」
「這帳號的讚數和留言真多,他是不是有花錢買廣告?」
甚至更多時候,心裡會默默浮出一個念頭——「他是不是我的競爭對手?」
就連平常逛街、欣賞小物時,也從「好漂亮的設計」變成「這印刷廠是哪一間?包裝設計是否能學習?商品的客群是誰?」
好像全世界突然都變成了商業情報的資料庫,連原本讓我療癒的生活小事,也都被打上了績效與比較的標籤。
同時間,我也開始習慣在創作之前先問自己一個問題:
「這能賣嗎?」
是不是應該換一種畫風、改個色系、做成現在流行的商品?這樣比較容易上熱門、比較容易被分享、比較容易獲得更多的「流量」和「訂單」。
我知道這些思考都是品牌經營的一環,也知道想把興趣當飯吃,就不能只靠理想過日子。
我一邊購買各種行銷課程、一邊研究市場趨勢,說服自己:「凡事無法兩全,總得在喜歡與現實中找到一個平衡點。」
我以為我做到了。
直到某一天,當我又完成一個新系列的作品時,原本該出現的那股成就感,卻薄得像水霧一樣,一下就被「下一季該做什麼?」、「這波能賣幾份?」的焦慮給吹散了。
我才意識到——
現在督促我前進的,好像不再是當初那份單純的熱情了,而是一種不敢停下來的焦慮。
我以為自己只是暫時累了,等忙完這一檔就能回到初衷。
但我錯了。
當我開始察覺那份焦慮已佔據主導地位後,反而進入一段更深的低落。
「明明現在做的,正是學生時期夢寐以求的工作啊……為什麼我卻感到這麼痛苦?」
那種感覺,像是背叛了過去那個懷抱熱情、滿腔期待的自己。
我甚至有點害怕去回想那個曾說「只要能靠畫圖過活就心滿意足了」的年輕版本,因為現在的我,不但沒有滿足,還被責任與壓力困住,連開心完成一張圖的喜悅都變得稀薄。
我開始懷疑:
是不是夢想一旦成為職業,就注定會失去純粹?
但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辦法輕易轉身離開。
我已經經營了這麼久,投入了這麼多,怎麼可能說放就放?
就這樣,我陷入了一種迷惘又不敢停下的循環。
繼續走下去,好像違背了內心;
但停下腳步,又像是對不起一路以來努力的自己。
後來,我開始試著鬆開那根繃緊的弦。
某次和友人一起參觀文創市集,入場前,我刻意告訴自己:「這次我就當個純粹的參觀者、一般民眾。」
放下經營者的身分、放下總是在分析的頭腦,就像路人一樣慢慢走、慢慢看。
結果意外地放鬆,我驚嘆於許多創作者獨特的創意和藝術表現,甚至...不小心花了很多錢(笑)。
當然,有時還是會不自覺地啟動那個「商業腦」,分析擺設、商品類型、市場定位——但我也學會了在心裡對自己說:
現在不需要這樣也沒關係。
畫完作品後,我也練習給自己一點時間,不急著馬上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宣傳或包裝,而是好好感受那份「完成」的滿足感,好好地讚美自己。
那種喜悅或許不像以前那樣強烈了,但我知道,它還在。
只是我們之間的關係變了。
我依然希望自己能靠創作維生,這樣的選擇仍然得需要我面對現實中經營、行銷、規劃的種種,但我正在學習讓這兩個世界和平共處。
不讓焦慮否定熱情,也不讓熱情硬撐焦慮。
這或許就是我現在能做到的最好平衡了。
不是回到最初的純粹,而是在更複雜的現實中,慢慢學會珍惜那顆依然閃爍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