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年,莫言(b.1955)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當代中國文學的一件大事。
自從改革開放以來,「諾貝爾」一直是文壇乃至整個社會念茲在茲的圖騰,莫言獲獎,儼然完成了全民心願。莫言崛起於 1980 年代的尋根、先鋒運動。他的小說從《紅高粱家族》(1988)、《酒國》(1993)、《豐乳肥臀》(1996)到《檀香刑》(2001)、《生死疲勞》(2006)、《蛙》(2009)等,多以故鄉山東高密為背景,描寫在一次又一次以「時代」、「革命」、「國家」之名的歷史風暴中,凡夫俗婦的困境與掙扎、屈辱與反抗。
他的敘事雜揉了說故事人的世政眼界、現代鄉土文學的情懷,以及拉美魔幻現實小說的奇思妙想,不僅顛覆了社會主義八股,也彰顯了文學眾聲喧嘩的力量。榮獲大獎,可謂實至名歸。但諾貝爾獎也可能是一種不可承受之重。莫言得獎後,各種褒貶紛至沓來:謂之「為國爭光」者有之,認為「名過其實」者亦有之,乃至於種種藉機攀附、比附的怪現狀亦不勝枚舉。面對這些得獎後的後遺症,莫言緘默以對,一如他的筆名「莫言」所示。
與此同時,更令讀者關心的,是他創作的持續力。莫言如何證明自己?是否有所突破?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話題。《晚熟的人》是莫言得獎後首次結集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十二篇作品,有的寫於 2012 年得獎前,有的則是近年完成,合而成書,很可以一窺莫言這八年間創作的變與不變。莫言的作品向來大開大闔,小說愈長,愈能顯現他種種妙想天開、兼容並蓄的氣魄。但在這本新作中,他似乎有意擺脫這種張狂的風格,轉為內斂,時而懷舊,時而嘲諷,顯露一種若有所思的節制。短篇的形式也不容許冗長的情節與人物發展。對莫言的粉絲而言,《晚熟的人》乍看之下未必是驚豔之作。
寫過各種題材,如今作家頗有返璞歸真的姿態;在盛名之下創作,想來也有不得不然的理由。但仔細細讀各篇作品,我們仍能看出他的企圖,甚至會心一笑。關鍵之一,正是書名《晚熟的人》。相對於「早熟」,「晚熟」對莫言而言有著複雜的意味——既可能是大器晚成、後勁十足,也可能是後知後覺、恍然大悟,甚至是放手一搏、後發制人。
無論如何,「早」與「晚」之間的時間落差,使得「和諧社會」的順時鐘不再可靠。而在政治人類學的語彙中,「生」與「熟」之間的學問更大矣:一回生、兩回熟,熟能生巧、熟門熟路、熟極而爛。「熟」,既是文明的現狀,也是生存之道。
從「晚」與「熟」這些意義的各種排列組合裡,莫言觀察著當代中國形形色色的現象,也思索著——後社會主義本身,是否也是一種「晚熟症候群」的一端?........《晚熟的人》中諸作提醒我們:性善或性惡皆有其進化的基礎,莫衷一是。也因此,那種堅定的批判立場變得猶疑,甚至及於自身。最好的例子,是〈紅唇絲嘴〉。莫言對家鄉的那位女網紅充滿無奈:「她的智商很高,她的知識面很廣,但她為什麼連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呢?我想,真正可怕的壞人還不是那些知道自己壞的人,而是那些不知道自己壞,反而認為自己很正確、很好的人……他永遠都認為別人欠他的。」然而,當他可憐這位女性當年所遭遇的意外屈辱,以及事後她歇斯底里的報復時,他選擇網開一面,承認生命中那無可言說的黑洞。
莫言曾經寫道:「只有正視人類之惡,只有認識到自我之醜,只有描寫人類不可克服的弱點和病態人格導致的悲慘命運,才能真正產生『大悲憫』。」誠哉斯言。但要實踐這樣的書寫,豈是容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不論是什麼道,什麼主義,皆不易恃。唯有對生命的複雜性懷抱敬畏之心,文學的複雜性才能由此展開。
取自——莫言《晚熟的人》
-王德威晚期風格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