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lavoj Žižek, Violence: Six Sideways Reflections (London: Profile Books, 2008),
斯拉沃熱·齊澤克在《暴力:六個側面的反思》中講了個耐人尋味的故事:一個工人每天下班時推著手推車出工廠,保安總是仔細檢查車內,卻從未發現任何贓物,因為車子總是空的。直到後來才恍然大悟:工人偷的正是手推車本身。
齊澤克用這個比喻來揭示我們對暴力認知的根本盲點。我們總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顯而易見的暴力現象上——犯罪、恐怖攻擊、街頭衝突,卻忽略了更根本、更隱蔽的暴力形式:系統性的經濟剝削、意識形態的操控,以及語言本身所承載的暴力性。然而,當我們深入齊澤克的理論體系時,會發現一個更大的問題:齊澤克本人也在「偷手推車」。他一邊在理念上堅持普世人權,一邊在實踐上卻因為過度警惕「拯救話語」而滑向文化相對主義。這種內在矛盾不僅存在於齊澤克個人,更反映了當代左派思想的整體困境。
齊澤克的理論價值與致命矛盾
齊澤克對暴力的三重分析確實具有啟發性。他將暴力分為主觀暴力(看得見的直接暴力)、客觀暴力(系統性的經濟和政治暴力)、以及象徵暴力(語言和意識形態的暴力)。這種分析框架揭示了現代社會一個重要的機制:我們往往被表面的暴力現象所吸引,而忽略了產生這些現象的深層結構。
更重要的是,齊澤克在理念上並不是文化相對主義者。在書中,他明確支持普世人權,反對女性割陰蒂、反對寡婦殉葬等壓迫性文化實踐。他寫道:「在每一種特定文化中,個體確實在受苦,婦女確實在被迫接受陰蒂切除時提出抗議,這些反對其文化的狹隘約束的抗議是從普世性的立場上表達的。」這表明他在內心深處相信某些道德標準是普世適用的。
但問題恰恰在於,齊澤克雖然在理念上支持這些普世價值,卻在實踐層面上拒絕任何可能被指控為「文化帝國主義」的行動。他堅持認為,西方人只能「支持」其他文化內部的反對者,而不能直接批評或介入。這種立場看似反帝國主義,實際上卻在保護壓迫制度。
2005年丹麥漫畫事件:寬容作為暴力
齊澤克對2005年丹麥報紙刊登穆罕默德漫畫引發的全球抗議事件的分析,完美地展現了他這種內在矛盾。面對西方的「言論自由」與穆斯林的「宗教尊嚴」之間的衝突,齊澤克拒絕選邊站隊,而是指出了一個更深層的問題:當代政治將真正的政治經濟矛盾「文化化」了。
齊澤克敏銳地指出,「寬容」本身可能成為一種暴力形式。當我們說要「寬容」其他文化時,我們實際上是在暗示某些文化是「需要被容忍的」,而某些文化是「正常的」。這種看似友善的姿態背後隱藏著等級制度:我們是文明的,他們是需要被寬容的。
但齊澤克的分析止步於批評,而沒有提出建設性的替代方案。他正確地診斷了問題,卻因為害怕被指控為「文化帝國主義」而不敢開出藥方。這就是他理念與實踐之間矛盾的典型體現:他知道什麼是對的,但不敢說出來,更不敢行動。
「內部性」邏輯的荒謬
讓我們用一個極端但邏輯清晰的例子來檢驗齊澤克的立場:如果按照他的邏輯,西方人不能反對中國人綁小腳(因為這是跨文明的批評),那麼廣東人憑什麼反對江西人綁小腳?這不也是跨地域的批評嗎?進一步推論,南昌人憑什麼反對吉安人綁小腳?張家憑什麼反對李家綁小腳?
這種「內部性」邏輯的荒謬性在於,它將人類分割成無數個互不相干的道德孤島。最終的邏輯結果是:只有被綁小腳的女孩自己能反對自己被綁小腳。但受害者可能已經被洗腦,可能沒有發聲的能力,可能被孤立而急需外部支持。如果我們接受「只有內部人能批評」的邏輯,那麼歷史上所有的進步改革都是「非法的」。
諷刺的是,康有為反對綁小腳時確實受到「這是外來思想」的批評,印度廢除寡婦殉葬的改革者被說成「被殖民者洗腦」,中國女性主義者至今仍被指控「西化」。齊澤克的立場實際上是在為這些保守勢力提供理論武器。
恐懼政治學與話語革命的相似心理
齊澤克對當代政治的一個重要洞察是「恐懼政治學」的概念。他指出,在去政治化的技術官僚統治下,政治變得無聊,唯一能夠激發民眾政治熱情的方式就是製造和操縱恐懼——對移民的恐懼、對恐怖主義的恐懼、對經濟競爭的恐懼。政治家們發現,用恐懼來動員無聊的選民比用理性論證要有效得多。
但齊澤克沒有意識到的是,當代左派知識分子也陷入了類似的心理狀態。在實際革命失敗、工人階級「背叛」、社會主義實驗破產之後,左派感到了深深的無聊和挫敗。他們發現自己無法在現實中改變世界,於是轉向了一種更安全、更容易的替代品:話語革命。
就像政治家用恐懼症來讓無聊的選民關心政治一樣,當代左派只能通過在話語層面上「革掉西方文明的命」來獲得革命的快感。批評西方的文化帝國主義、揭露啟蒙運動的暴力性、解構普世人權的虛偽性——這些理論操作雖然在學術上很精彩,但在實踐中卻往往保護了真正的壓迫者。
這種話語革命的心理機制與恐懼政治學完全相同:它提供了一種虛假的政治參與感,讓人們感覺自己在做重要的事情,實際上卻迴避了真正困難的現實問題。就像恐懼政治學讓選民把注意力集中在想像的威脅上而忽略了真正的問題一樣,話語革命讓左派把精力花在解構西方話語上而忽略了全世界受壓迫者的實際需求。
學院化的後果
這種心理轉向與左派知識分子地位的變化密切相關。革命失敗後,左派知識分子主要退守到大學裡,從實際的革命者變成了理論研究者。學院化帶來了深刻的問題:理論開始為理論而理論,越來越複雜,離現實越來越遠。
在學術環境中,產生複雜而安全的理論比提出簡單而危險的解決方案更有價值。批評「文化帝國主義」是安全的,因為這不會得罪任何現實的權力結構;但直接批評伊斯蘭世界的女性壓迫或中國的政治制度則是危險的,因為這可能招致「種族主義」或「帝國主義」的指控。
結果是,當代左派理論變得極其複雜和精巧,但同時也變得極其無力。它可以巧妙地解構任何宏大敘事,可以揭露任何普世宣稱背後的權力機制,但它無法提供任何實質性的替代方案。這種理論的「成功」正是它實踐失敗的標誌。
理論與現實的諷刺距離
這種理論發展的最大諷刺在於它與現實需求的巨大距離。當西方學術界還在討論「我們是否有權批評伊斯蘭世界的女性壓迫」時,伊朗的女性正冒著生命危險在街頭摘下頭巾。她們需要的不是學者們的「文化敏感性」,而是全世界的支持和聲援。
當理論家們在會議室裡辯論跨文化批評的合法性時,真正的受害者正在承受痛苦,等待救援。這種脫節不僅是知識上的問題,更是道德上的失敗。它暴露了當代左派知識分子的一個致命弱點:他們更關心自己在道德上的「清白」,而不是受壓迫者的實際需求。
為了避免被指控為「文化帝國主義者」,他們寧願保持沉默,讓壓迫繼續下去。這種自我審查以反帝國主義的名義進行,但其實際效果卻是保護了真正的壓迫者。當我們說「這是他們的內部事務」時,我們實際上是在說受害者應該繼續受害,因為拯救他們可能會「冒犯」壓迫者的文化敏感性。
重新思考普世人權
面對這種理論困境,我們需要一個更清晰、更勇敢的立場。我們必須承認一個基本事實:作為同樣的智人(homo sapiens),每個人都有權對任何文化的任何現象發表看法和進行批評。這不是文化帝國主義,而是基本的言論自由和道德責任。
這意味著我作為黃種人有權批評白左的自恨文化,有權說伊斯蘭的強制蒙面是錯誤的;同樣,白人有權批評中國的言論審查和新疆政策,穆斯林有權批評美國的種族歧視和槍支暴力。這種權利是相互的、對等的、普世的。我們不應該因為膚色、國籍或文化背景的不同而在道德判斷上有不同的標準。
真正的民主應該是全球性的。讓全球人類自行決定他們要支持什麼樣的觀點,自由地接受或拒絕任何思想和價值觀,這才是真正的民主。那些主張「關起門來只允許某些人在內部搞自決」的觀點根本不是民主,而是一種新的隔離主義。它保護既得利益者,孤立受壓迫者,阻止全球團結的形成。
回歸真正的國際主義
齊澤克對隱蔽暴力的分析確實有其價值,但他在文化問題上的謹慎立場背叛了左派的國際主義傳統。真正的國際主義從來不是「尊重文化差異」的委婉說法,而是支持全世界受壓迫者共同鬥爭的明確立場。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高喊「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時,他沒有說「全世界無產者,先搞清楚誰有資格代表誰再聯合起來!」
國際主義的核心是對人類共同命運的信念,是對普世正義的堅持。它拒絕任何形式的道德相對主義,堅持某些價值是普世的,某些權利是不可剝奪的,某些行為是不可容忍的——不管這些行為發生在哪裡,不管它們被什麼樣的文化或宗教論述所合理化。
當代左派最需要的不是更多理論上的複雜性,而是更多道德上的勇氣:勇於說出真相,勇於支持正義,勇於批評錯誤——不管這些錯誤披著什麼樣的文化或政治外衣。也許最大的暴力,正是以「尊重文化差異」為名,讓受害者繼續受害。
在齊澤克關於手推車的故事中,保安們專注於檢查車內的東西,卻忽略了車子本身。同樣,當我們專注於「文化敏感性」的細節時,我們可能正在忽略更大的問題:人類的共同尊嚴,普世的正義標準,以及全球團結的可能性。齊澤克雖然看到了許多隱蔽的暴力,但他沒有看到自己理論中最隱蔽的那一種:以反對文化帝國主義為名的道德相對主義。這才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需要揭露和對抗的「手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