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夜霧中的紅土小徑
古坑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早,尤其是冬季。當最後一抹夕陽被連綿的山巒吞沒,濃霧便像羞怯的幽靈,從山谷間悄悄爬升,纏繞過一排排墨綠的咖啡樹,最後將整個村莊擁入濕冷的懷中。
林采真坐在窗邊,手指無意識地在起霧的玻璃上畫著圈。屋外,咖啡樹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是低聲訴說著什麼秘密。屋內,壓低的爭吵聲正從門縫中一絲絲滲出,如毒蛇般鑽進她的耳朵。
「當初你是怎麼說?現在翻臉不認帳了?」母親的聲音尖銳如刀,劃破夜晚的寧靜。
父親的回應低沉而壓抑,像悶雷滾過天際:「孩子都這麼大了,妳還在說這些?采真她——」
「別用孩子來綁架我!」母親幾乎是嘶吼著。
後面的話語突然模糊,像是誰摀住了嘴,但那些字句早已像釘子般扎進采真心裡。她蜷縮起身子,將臉埋進膝蓋。又是這樣,每次爭吵到最後,她總會成為那個被丟來丟去的話題,一個他們互相傷害的武器。
玻璃窗上映出她蒼白的臉,十五歲的少女,眼神卻有著超齡的憂傷。
「你以為我願意嗎?要不是為了采真,我早就走了!」母親的聲音再次拔高。
采真猛地站起身,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呼吸困難。她抓過掛在椅背上的薄外套,悄悄推開後門,溜進了夜色中。
冷冽的空氣瞬間包裹住她,霧氣親吻著她的臉頰,帶來一絲涼意。她漫無目的地奔跑著,任由淚水在臉上縱橫交錯。為什麼?為什麼她的存在會成為父母痛苦的根源?那些未盡的話語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她不知道的秘密?
山坡上的小路在月光下若隱若現,采真卻拐進了一條她從未注意過的小徑——那裡的泥土顏色特別深,在夜色中幾乎呈暗紅色。她一定是哭糊塗了,才會覺得這條路彷彿是專門為她而出現的。
霧越來越濃,能見度僅有幾步之遙。奇怪的是,采真並不感到害怕,反而有種被指引的感覺。腳下的紅土鬆軟濕潤,彷彿剛被雨水浸潤過,卻又不沾鞋底。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一抹暖黃色的光暈穿透霧氣,在前方搖曳。
那是一盞紙燈籠,掛在一棟古樸的木造建築門前。建築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木頭因歲月和濕氣而呈現深褐色,卻依然堅固。窗內透出溫暖的光線,隱約可見幾個人影晃動。
門楣上掛著一塊木牌,用優雅的字體刻著「夜行咖啡館」。
采真怔在原地,她在古坑長大,熟悉這裡的每一條路、每一家店,卻從未聽說過有這樣一間咖啡館。更奇怪的是,這深山中孤零零的店鋪,竟讓她產生一種莫名的歸屬感,彷彿她本就該來到這裡。
她推開門,門上的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如山谷中的溪流般悅耳。
室內的溫暖瞬間驅散了她的寒意,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咖啡香,混合著一絲淡淡的木頭煙燻味。幾張老舊的木桌隨意擺放著,零星的客人坐在角落——一個穿著褪色軍裝的男人,一個護士打扮的女子,還有一個背著厚重行囊的青年。他們都安靜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采真的到來似乎毫無察覺。
「迷路了嗎?」一個清冷的聲音問道。
采真轉頭,看見櫃檯後站著一個女子。她看起來約莫二十多歲,烏黑的長髮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後,襯得一張臉格外白皙。她的眼睛尤其特別,像是看盡了世間悲歡離合,卻依然保持著某種澄澈的平靜。
「我....我不知道。」采真老實回答,聲音還帶著哭過後的沙啞:「我只是....走著走著就到這裡了。」
女子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種難以言喻的理解與包容:「這裡只招待迷路的人。」她說,手中不知何時已拿出一個白色的咖啡杯:「坐吧,喝杯咖啡暖暖身子。」
采真順從地在櫃檯前坐下,女子磨豆的動作流暢優雅,彷彿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咖啡香隨著熱氣蒸騰而上,帶著果酸和焦糖的氣息,比她聞過的任何咖啡都要誘人。
「這是夜行咖啡,」女子將杯子推到她面前:「喝下去,妳會像夜間精靈般,飛翔在心靈的世界裡。」
采真猶豫了一下,但溫暖的杯壁和誘人的香氣讓她最終舉起了杯子。第一口咖啡滑過舌尖,苦中帶甘,餘韻綿長。然後,毫無預警地,眼前的一切突然暗了下來。
她看見自己站在家門外,透過窗戶,父母的影子在屋內糾纏,像兩隻無法分開又互相傷害的困獸。爭吵聲清晰可聞,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進心裡。
「妳以為我願意留在這裡嗎?要不是為了采真——」
「那就走啊!別以為我沒有你活不下去!」
畫面一轉,她看見年幼的自己蹲在咖啡園角落,手中緊緊攥著一顆掉落的咖啡果,眼神茫然無助,不知該將它種下還是丟棄。
「這是妳心裡的影子。」女子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采真猛然回神,發現自己仍坐在咖啡館裡,手中的咖啡還溫熱著。她環顧四周,其他客人也都低頭望著自己的咖啡,有人默默流淚,有人緊握杯身彷彿在抵抗什麼。每個人都像是在對抗屬於自己的「影子」。
「他們....」采真聲音顫抖:「為什麼會這樣?」
「這些人,有的已經不在人世了。」女子的聲音平靜無波:「他們因為未了的心願,才會來到這裡。喝下咖啡,就能看見還放不下的東西,直到找到答案為止。」
采真顫抖著問:「那我呢?我還活著啊,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女子眼神中流露出罕見的溫柔:「妳只是太孤單,心裡藏著太多無人傾聽的話,所以才會被這裡吸引。」
那一刻,采真感覺自己十五年來築起的心牆轟然倒塌。在這個神秘的夜行咖啡館裡,在這個陌生卻又熟悉的女子面前,她第一次感到自己被完全地理解與接納。
窗外的霧更濃了,卻再也無法冰凍她開始回暖的心。
第二章:看見心中的影子
咖啡館內的燈光似乎隨著采真的情緒波動而微微明滅,她緊握著溫熱的咖啡杯,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彷彿那是她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空間中唯一的依靠。
「這些人都已經往生了?」采真低聲呢喃這幾個字,聲音輕得幾乎被咖啡機的嗡鳴淹沒。她再次環視館內的那些客人,這次帶著全新的理解與恐懼。那位軍服男子的袖口有些磨損,護士小姐的白色制服上有著淡黃色的舊漬,背包客青年的行囊看起來沉重得不合常理——這些細節此刻在她眼中都有了不同的意義。
墨影——這是櫃檯後女子告訴采真的名字——輕輕點頭,手中的白布擦拭著已經光潔如新的咖啡杯:「生與死之間的界限,有時不如人們想像的那麼分明。」她說,聲音平靜柔和得像微風一般:「強烈的執念能夠將靈魂拘留在特定之地,直到他們找到出口為止。」
「那他們為什麼會來這裡?這間咖啡館有什麼特別的?」采真問道,好奇心暫時壓過了恐懼。
墨影的目光掃過館內,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溫柔與更多的憐惜:「這間咖啡館存在於生與死的交界處,只有內心懷著強烈未解之情的人才能找到它。對活著的人來說,是因為孤獨與渴望被理解;對已逝者而言,則是因為還有放不下的牽掛。」
彷彿為了印證她的話,那位穿著軍服的中年男子忽然抬起頭,他的目光越過采真,似乎看著很遠的地方:「媽媽,對不起,我沒能回去...」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像是很久沒有說話。
采真心頭一緊,不由自主地看向墨影。
「李先生在戰場上為國捐軀,」墨影低聲解釋,手中的動作未停:「他母親收到他的死訊之後,悲傷過度,沒多久也跟著病逝了。」
「他會一直在這裡嗎?」
墨影搖頭:「不會,執念像是一張網,將靈魂困在最後的遺憾中。咖啡館不是讓他們等待的地方,而是給他們機會面對自己的影子,最終找到解脫。」
采真低頭看著杯中深褐色的液體,自己的倒影在微微晃動的咖啡中扭曲變形:「所以剛才我看到的....」
「是妳心中最深的恐懼與孤獨。」墨影接過話:「每個人在這裡喝到的咖啡味道都不盡相同,因為它反映的是飲者內心的狀態。苦澀、酸楚、甘甜....全都是心境的映射。」
「為什麼我會看到那些畫面?」采真問,聲音微微顫抖:「父母的爭吵,還有....那個孤單的自己?」
墨影終於放下手中的杯子,直視采真的眼睛:「因為那正是妳靈魂深處最沉重的負擔,妳不僅承受著父母的爭吵,更將他們的痛苦歸咎於自己,認為自己是他們不幸的根源。」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采真一直緊鎖的心門。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她試圖忍住,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停止這突如其來的情感洪流。
「他們總是因為我而爭吵,」她哽咽著說:「我聽得出來,媽媽想離開,卻因為我而留下。爸爸他....雖然從未說過,但我知道他有時候看我的眼神很複雜,好像我既是他珍視的寶貝,又是他痛苦的根源。」
墨影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沒有評判,只是遞過一張乾淨的白手帕。那種無言的包容讓采真更加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
「我有時候會想:乾脆去死好了,這樣他們就可以自由了。」這句話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甚至不敢對自己承認,此刻卻在這個神秘的空間裡,對著一個幾乎是陌生人的女子傾訴而出。
「妳的存在從來不是錯誤,采真。」墨影的聲音輕柔卻堅定:「父母的選擇與痛苦是他們自己的人生課題,不該由妳來承擔。」
館內的其他客人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情感的流露。護士小姐抬起頭,對采真投來一個理解的眼神;背包客青年輕輕點頭,彷彿在表示認同;連沉浸在自身世界中的李先生也暫時從回憶中抽離,對她露出一個鼓勵的微笑。
這一刻,采真忽然意識到,儘管這些「人」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他們的情感卻如此真實而強烈。他們的痛苦、遺憾、渴望,與活著的人並無二致。
「為什麼我能看見他們?為什麼我能來到這裡?」她問墨影,聲音已經平靜許多。
墨影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有些人天生就對生死之間的界限比較敏感。妳的內心有著深切的孤獨與感知他人痛苦的能力,這使妳能夠感知到夜行咖啡館的存在。」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同時,這也意味著妳肩負著一種責任。來到這裡的人——無論生死——都需要被理解與傾聽。有時候,一個善於傾聽的人,正是解開執念的鑰匙。」
采真思考著這些話,心中的恐懼逐漸被一種奇特的平靜取代。她再次看向館內的客人,不再覺得他們可怕,反而感到一種深深的親切感。他們和她一樣,都在承載著自己的重量,尋找著內心的平靜。
「我還能再來嗎?」她問,聲音中帶著一絲期盼。
墨影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憂傷與溫暖:「只要妳需要,咖啡館就會為妳出現。但請記住,這裡不是逃避現實的地方,而是尋找面對現實的勇氣的地方。」
牆上的老時鐘敲響了午夜時分,采真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在這裡待了這麼久。她站起身,突然意識到離家時的那種絕望與沉重已經減輕了許多。
走到門口,她回頭看了一眼夜行咖啡館。暖黃的燈光下,墨影的身影似乎變得有些透明,就像其他客人一樣。但當采真眨眨眼再次看去時,她又恢復了實體的樣子。
「謝謝妳,」采真輕聲說:「謝謝妳的咖啡....和傾聽。」
墨影點頭,語帶深意的說道:「記住,采真,心中的陰影乍看之下不會傷害妳,但隨著時間累積,它會逐漸腐蝕妳的靈魂,而解除陰影的唯一方式,就是正視它們,只有接納自己的全部,才能真正獲得自由。」
推門而出,采真發現外面的霧已經散了許多。回頭看時,咖啡館的燈光在夜色中溫暖而明亮,像是一座指引迷途者的燈塔。
走在回家的路上,采真感到一種奇特的平靜。父母的爭吵、家庭的緊張氣氛、自己內心的孤獨——這些問題並沒有消失,但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了面對它們的勇氣。
她不知道夜行咖啡館是真實存在的地方,還是她極度情緒下產生的幻覺。但無論如何,那個夜晚的經歷給了她某種力量,某種被理解後的釋然。
當她悄悄推開家門時,屋內一片寂靜。父母的房間門緊閉,爭吵早已結束,留下的是那種令人窒息的,冰塊一般的寒冷與孤寂。
但這一次,采真沒有感到絕望。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抽屜深處拿出一個小木盒,裡面裝著幾顆她去年收穫的咖啡豆。她拿起一顆,放在鼻尖輕嗅——那香氣讓她瞬間回到了那間神奇的咖啡館。
窗外,第一道曙光開始染白東方的天際。采真將咖啡豆緊握在手心,做出一個決定:無論夜行咖啡館是真實還是夢境,她都會再次尋找那條暗紅色的小路。
因為在那裡,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孤獨被完全地接納與理解。
第三章:咖啡香繫起的孤獨靈魂
自那個神奇的夜晚後,采真發現自己能夠更輕易地找到那條暗紅色小徑。彷彿一旦知曉了咖啡館的存在,它就會在需要時自然地向她顯現。每當家中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或是父親看著她時那種複雜難名的眼神讓她無所適從時,她就會趁夜溜出家門,讓那條神秘的小路引領她前往心靈的避風港。
夜行咖啡館總是保持著同樣的氛圍:溫暖的燈光、濃郁的咖啡香,以及那些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客人。墨影似乎總能預見她的到來,當采真推門而入時,一杯剛沖泡好的咖啡已經放在櫃檯上她常坐的位置。
「今天想聊聊嗎?」某個特別寒冷的夜晚,墨影輕聲問道,手中擦拭杯子的動作未停。
采真猶豫了一下,然後緩緩點頭。她開始講述學校裡的瑣事,講述母親最近越來越頻繁的離家,講述父親越來越長的沉默。這些平凡無奇的煩惱,在墨影專注的傾聽下,變得值得被重視。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隱形人,」采真說,手指無意識地沿著杯緣划圈:「爸媽有他們自己的世界,即使吵架了,也有地方可以去,可我沒有,我只有這個家可以待著,要不是有妳這間咖啡館可以來透透氣,我都快被憋死了!」
墨影問道:「學校呢?」
一提到學校,采真就嘆氣:「學校更別提了,同學都把我當怪咖,不想理我。」
接著采真就把她在學校所遭受到的一切冷遇、孤立,以及老師的偏頗與不公正,全都如倒咖啡豆般述說出來。
墨影靜靜地傾聽,然後輕聲說:「孤獨感是人類共有的體驗,無論生死。」
她的目光掃過咖啡館內的客人:「你看李先生,他在戰爭中與連隊失散,獨自在叢林中徘徊了數日最終犧牲,他的孤獨是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打擊。」
采真看向那個穿著褪色軍裝的男子,他正專注地看著杯中咖啡,彷彿那深色液體中藏著他所尋求的答案。
「護士小姐呢?」采真低聲問。
「陳護士在戰地醫院服務時,因為資源有限,不得不在眾多傷患中做出選擇,讓誰獲得有限的醫療資源。」墨影的聲音平靜中帶著一絲沉重:「她最後選擇了一位年輕士兵而非一位高級軍官,事後卻不斷自責這個決定可能導致了更多傷亡。她的孤獨來自於無人能分擔的抉擇壓力。」
采真感到心頭一緊。她從未想過這些「靈魂」背後有如此沉重的故事。
「那個背包客呢?」
「阿哲夢想環遊世界,卻在離家途中遭遇意外。」墨影簡短地說:「他的孤獨在於未能完成的夢想和對家人的思念。」
采真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聲說:「與他們相比,我的孤獨似乎微不足道。」
墨影搖搖頭:「不!沒有誰是微不足道的,采真,妳要知道,痛苦不應該被比較。每個人的體驗都是獨特而真實的。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在孤獨中找到與他人連結的方式。」
隨著時間推移,采真開始與咖啡館的其他客人有了微妙的互動。她會對陳護士微笑,後者偶爾會回以一個羞怯的點頭;她輕聲向李先生問好,他會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感激;她甚至與阿哲聊過幾句,聽他描述夢想中的旅行目的地。
這些互動雖然輕微卻意義重大,采真發現,傾聽他人的故事反而減輕了自己的孤獨感。她開始明白,每個靈魂都承載著不為人知的壓力,而分享這些壓力反而讓它們變得容易承受,畢竟兩個人扛,總比一個人扛要輕鬆一點,或許你會說,兩個人的壓力相加,分攤到兩人身上,和原先的壓力是一樣的。但你別忘了,當你幫別人扛起背包前,不知不覺間,會先將自己的背包擺一邊,這才是重點。
某個雨夜,采真鼓起勇氣問墨影:「為什麼您願意留在這裡,幫助這些....迷失的靈魂?」
墨影沖泡咖啡的手頓了頓,她看了一眼咖啡館外掛著的紅燈籠,眼中閃過一絲采真從未見過的情緒——那是一種深沉的、幾乎實體化的眷戀。
「咖啡館需要一個守夜人,」她最終說道,聲音比平時更加輕柔:「那盞紅燈籠不能滅,必須要有人確保這些迷失的靈魂能找到這裡。」
「但您不會孤獨嗎?永遠留在這裡,等候那些來來去去的靈魂?」
墨影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有時候會,但看著他們找到平靜,就是最大的慰藉。就像看著精心烘焙的咖啡豆最終釋放出它全部的風味,那種滿足感足以彌補所有的孤獨。」
采真思考著這句話,忽然意識到墨影的孤獨可能遠超過她所能想像。至少采真有學校、有家庭,儘管不完美,但仍是與現實世界的連結。而墨影卻困在生死邊界,永遠作為一個旁觀者存在。
「我以後可以常來陪您說話,」采真脫口而出,隨即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您願意的話。」
墨影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然後是深深的感動:「那就謝謝妳了,采真。」她輕聲說,聲音中帶著采真從未聽過的溫柔。
那天晚上離開時,采真感到內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她開始明白,孤獨不是被遺棄的證明,而是心靈渴望更深層連結的訊號。在夜行咖啡館,她不僅找到了傾聽者,更找到了值得她傾聽的人。
雨已經停了,夜空中有幾顆星星掙脫雲層探出頭來。采真深吸一口帶著泥土和咖啡樹氣息的空氣,感到一種奇特的平靜。
當她悄悄回到家時,發現母親的鞋不在門口。父親獨自坐在廚房桌前,面前放著一杯已經冷掉的茶。他抬頭看見采真,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擔憂、寬慰,還有一絲采真無法解讀的歉疚。
「妳去哪裡了?」他問,聲音沙啞。
「只是出去散步,」采真回答,意外地發現自己沒有像往常那樣感到防備:「下雨過後,空氣的味道很清新。」
父親點點頭,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輕聲道:「下次....早點回來。」
這簡單的關心讓采真愣了一下。她點點頭,輕聲答應後上樓回房。
躺在床上,她回想著這個晚上的經歷。夜行咖啡館給她的不僅是避難所,更是一種新的視角。或許她的家庭並不完美,或許她與父母之間有著難以跨越的隔閡,但這不代表她注定孤獨。
握著口袋裡那顆隨身攜帶的咖啡豆,采真閉上眼睛,讓咖啡館的溫暖記憶包裹自己。在那裡,她不僅是一個十五歲的困惑少女,更是一個被需要、被重視的存在。
這個認知像一顆種子,在她心中悄悄發芽,等待破土而出的時刻。
第四章:執念的消散與別離
季節悄然更迭,山坡上的咖啡樹開花了,細小的白花如霜雪般點綴在墨綠的葉叢間,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茉莉香與咖啡花香。采真已經成了夜行咖啡館的常客,她熟悉了每位客人的習慣:李先生總坐在東南角的位子,陳護士偏愛靠窗的位置,阿哲則喜歡門邊的那張小桌,彷彿隨時準備踏上新的旅程。
然而這個夜晚,咖啡館的氛圍卻有些不同。
采真一推開門就察覺到了異樣,空氣中的咖啡香不再是以往那種溫暖醇厚的氣息,而是夾雜著一絲焦苦味,像是咖啡豆烘焙過度的氣味。館內的燈光也比平時昏暗,牆角的影子似乎更加濃重,不安地晃動著。
墨影站在櫃檯後,神情是采真從未見過的凝重。她手中的咖啡壺微微傾斜,卻許久沒有倒出任何液體,彷彿她的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墨影姐,發生什麼事了嗎?」采真輕聲問道,在她常坐的位置坐下。
墨影回過神,勉強笑了笑,卻掩不住眼中的憂傷:「今晚的咖啡會特別苦,」她說,聲音比平時更加輕柔:「有位客人即將離開我們了。」
采真頓時明白了,她環視館內,目光最終落在李先生身上。他今天坐得格外挺直,軍裝似乎比平時更加整潔,手中的咖啡杯穩穩地端著,眼神中有種奇特的平靜與期待。
「是他嗎?」采真低聲問。
墨影點頭,開始為采真沖泡咖啡:「每個靈魂在這裡的時間都不盡相同,當他們終於能夠直面自己的執念,找到內心的平靜時,就是離開的時候了。」
采真感到一陣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她為李先生感到高興,卻又忍不住感到一絲悵然。這些夜晚,她已經習慣了看見他安靜的身影,習慣了對他微笑問好,儘管他們從未有過深入交談。
「您會想念他們嗎?」采真問墨影:「當他們離開後?」
墨影將沖泡好的咖啡放在采真面前,深色的液體在杯中微微晃動:「想念是愛的一種形式,」她說,聲音幾不可聞:「但我更為他們感到高興,解脫執念的束縛,回歸寧靜,這才是他們應該有的歸宿。」
這時,李先生抬起頭,目光與采真相遇。他對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沒有了往日的憂傷,反而充滿一種近乎孩童般的純真與期待。
「小姑娘,」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清晰許多:「謝謝妳時常對我微笑。」
采真感到喉頭一緊,眼中突然湧上淚水:「李叔叔....」她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曾經有個女兒,如果她活下來,應該比妳大一些。」李先生的聲音平靜而遙遠,「她最喜歡對我笑,就像妳一樣。」
采真這才知道,李先生的執念不僅是沒能奉養年邁的母親,還有戰火中早逝的家人。雙重的遺憾如同枷鎖,將他困在過去這麼多年。
墨影輕輕走到李先生桌邊,為他重新斟滿咖啡。這次的咖啡香氣格外濃烈,帶著一種奇特的甜香,與館內其他的焦苦味形成鮮明對比。
「準備好了嗎?」墨影輕聲問他。
李先生點頭,雙手捧起咖啡杯,像是舉行某種神聖儀式般緩緩飲下。隨著咖啡入喉,他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彷彿由無數細小的光點組成,隨時會隨風散去。
「我看見了,」他喃喃自語,眼中閃爍著淚光與喜悅:「母親在最後的日子裡有善心人照顧,她從來沒有怪過我....從來沒有....」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身影越來越淡,最後那句話幾乎是隨風飄來的耳語:「原來她早就原諒我了....」
然後,他就這樣消失了。座位上空無一人,只留下那個咖啡杯,杯底還殘留著幾滴深色的液體。
采真呆坐在原地,無法移開視線。她目睹了一個靈魂最終獲得解脫的過程,那景象既美麗又令人心碎。館內的其他客人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一刻的重要性。陳護士雙手合十,低聲祈禱;阿哲默默點頭,眼中既有羨慕也有祝福。
墨影靜靜地收起那只空杯,動作輕柔而莊重:「他終於自由了,」她說,聲音中有著深深的慰藉:「經過這麼多年的自我懲罰,他終於允許自己獲得平靜。」
「他為什麼要自我懲罰?」采真問,聲音顫抖。
「因為生存者的愧疚感,」墨影解釋道:「他覺得自己不配獲得平靜,因為他的家人沒能活下來。這種想法將他困在痛苦中,無法前行。」
采真思考著這句話,忽然想到自己的家庭。她是否也在某種程度上困於自己的愧疚感?認為父母的痛苦是自己的錯?
「死亡不是結束,采真,」墨影繼續說,彷彿讀懂了她的心思:「而執念也不是愛,真正的愛是釋放、是祝福,是讓所愛之人獲得自由,即使那意味著要面對分離的痛苦。」
那天晚上,采真離開咖啡館時心情複雜。她為李先生的解脫感到高興,卻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咖啡館背後那份沉重的使命。這裡不是浪漫的避風港,而是靈魂面對最終真相的地方。
回到家時,她發現父親獨自一人坐在客廳裡,茶几上有許多空啤酒瓶。
「爸,抱歉,我回來晚了。」采真的語氣有點怯懦,因為今晚為了送別,她在夜行咖啡館多待了一個小時。
父親的臉色很不好,他似乎沒聽到采真的道歉,自顧自的灌了一口啤酒。
采真換了拖鞋,來到客廳,看到茶几下有許多空罐子,這才知道父親喝了很多酒。
「爸.....」她想勸父親少喝一點,但又不敢開口。
父親沒有抬頭,悶聲說道:「妳媽媽走了。」
采真的心裡咯噔一下,一個念頭驀然浮現:終究還是來了 ……
她走向主臥室,那是母親的臥房,父親睡客房,他倆分房睡已經很久了。
主臥室裡有一點雜亂,顯然母親是臨時收拾行李,采真走到床邊,看到衣櫃打開著,兩個大行李箱都不再了,所以母親是開車走的。她又回身看相化妝台,幾乎所有化妝品都被打包帶走了,也就是說,這次母親是下了決心,不再回來。
是的,母親已經不只一次離家出走了。
每次都是父親去她娘家把她接回來,但這次不一樣,采真有預感,母親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采真對自己的狀況感到不可思議,這種時刻,她竟然還可以冷靜分析這些。
她默默的回到自己房間,關上房門,躺在床上,雙眼直愣愣的看著天花板。
看了好一會,覺得太安靜了,就打開手機放了音樂,讓歌曲自己重複唱了一遍又一遍。
隔天,采真一大早就去上學,日子彷彿完全沒有變化,只是早飯改成早餐店的三明治,一整天課程下來,采真並沒有太多情緒,甚至有時看到同學們打鬧搞笑時,她也會跟著嘴角微揚了一下,她知道自己並非冷血,而是早已做好了被拋棄的心理準備。
是的,她的真正感受就是自己被拋棄了。
她曾經設想過,父母萬一有天鬧到離婚,她該怎麼辦?跟著父親?還是跟著媽媽?
但如今,母親連這個選擇的機會都不給她,甚至連個背影都不留給她,就這樣悄然離去。
說不生氣是不可能的,但她沒有表現出來,因為沒有發洩的對象。
晚上放學回到家,父親的房門關著,采真故意讓關大門的聲音大了點,但父親的房門依然深鎖,她嘆了一口氣,同時也是鬆了一口氣,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父親。
她私心裡覺得,這樁婚姻,父親一直是吃虧的一方。
雖然說婚姻不該以利益與個人得失來權衡,但她就是覺得父親被欺負了。
這並不意味著母親是一個苛薄之人,相反的,母親一直都很稱職,甚至在外人眼中,她是個無可挑剔的完美妻子和母親。
然而,凡人總會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偏偏這個極其隱私的一面,往往只有最親近的人才能察覺到。
采真不想再追究父母之間的對錯,她只知道,從今以後,她就是個沒媽的孩子了。
這天夜裡,采真站在陽台上,俯瞰無邊夜色,回想這些日子的經歷,包含夜行咖啡館裡的那些客人們,她意識到,無論是生是死,離別都是生命的一部分。而真正的勇氣,不是在離別中沉溺於悲傷,而是懷抱著愛與勇氣,繼續前行。
暗紅色的土路、霧中的咖啡館、墨影與那些靈魂客人——這些都不只是她逃避現實的避風港,更是教會她生命深層意義的課堂。
握著那顆隨身攜帶的咖啡豆,采真默默許下願望:希望有一天,所有困於執念的靈魂,包括活著的人,都能找到內心的平靜與自由。
遠處,咖啡樹的花在月光下靜靜綻放,彷彿在無聲地回應她的祈願。
第五章:現實的崩塌與守夜人的過往
母親離去後的日子,家中陷入一種奇特的靜默。那不是平和寧靜,而是一種暴風雨過後萬物蕭瑟的死寂。父親變得越發沉默,他依然每天去咖啡園工作,但動作機械而缺乏生氣,彷彿靈魂已隨母親一同離去。
采真試圖維持日常的節奏,上學、回家、做飯,但父親眼中的空洞讓她感到無所適從。有時她捕捉到他看自己的眼神,那裡面有種複雜難解的情緒——不是憤怒,不是厭惡,而是一種深沉的、幾乎令人心碎的掙扎。
然而,最令人擔心的是:父親開始酗酒。
起初只是晚餐時的幾瓶啤酒,漸漸變成午餐時就開始的高粱酒,最後連早晨都能聞到他呼吸中的酒氣。咖啡園的工作被完全荒廢,雜草開始侵占那些曾經被精心照料的咖啡樹。
采真放學回家,常常發現父親醉倒在客廳椅上,空酒瓶散落一地。她默默地收拾,準備簡單的餐點,試圖喚醒他吃點東西,但多半以失敗告終。
「爸,咖啡園裡的果實快要成熟了,」某天傍晚,她試著與半醉的父親交流:「我們是不是該準備採收了?」
父親抬起朦朧的雙眼,盯著她看了許久,忽然笑起來:「採收?為了什麼?那些豆子...那些該死的豆子...」他搖搖頭,又灌下一口酒:「全都一樣,最終都會爛掉...」
采真感到一陣無力與恐慌,家中的積蓄正在逐漸減少,如果咖啡園再沒有收成,他們將面臨真正的經濟危機。更可怕的是,她感覺父親正在一點點放棄生活、放棄自己。
那天夜裡,她幾乎是逃離般地奔上山坡,急切地尋找那條暗紅色的小徑。霧氣比往常更濃,她一度擔心咖啡館不會出現,但最終那盞熟悉的燈籠還是在霧中顯現,如同指引迷途者的燈塔。
推開門的瞬間,咖啡館的溫暖氣息包裹了她,幾乎讓她落下淚來。墨影抬起頭,立刻察覺到她的狀態不對。
「發生什麼事了,采真?」她輕聲問。
采真再也忍不住了,她撲向墨影,伏在她胸前哭了出來。
墨影怔了一下,但還是溫柔的擁抱了她。
采真在她懷裡哭了好一會,這才不好意思的輕輕推開她:
「對不起……」
墨影溫柔的幫她擦去淚痕:「別這麼說,妳有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說的。」
采真不好意思的坐在了吧檯前的高腳椅上,將臉埋在手心中:「我媽媽離開了,爸爸又開始酗酒,咖啡園荒廢了...一切都糟透了。」她哽咽著訴說這幾週的變故,話語斷斷續續,充滿無助。
墨影靜靜地傾聽,沒有打斷,直到采真說完最後一個字。她將早已沖泡好的咖啡推到她面前,這次的咖啡香氣格外濃烈,帶著一種奇特的堅果與巧克力的氣息。
「喝吧,」墨影說:「這能給妳力量。」
采真順從地喝了一口,驚訝地發現咖啡味道並不苦,反而有一種深沉的甘甜與醇厚,彷彿大地本身的力量融入其中。
「為什麼會這樣?」她問,聲音仍然顫抖:「為什麼生活突然變得這麼艱難?」
墨影的目光越過她,看向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生命的土壤需要經歷破碎與耕耘,才能孕育出最豐美的果實。有時候,最深的黑暗恰恰預示著轉變的可能。」
采真沉默了片刻,然後鼓起勇氣問出那個盤旋心中已久的問題:「墨影姐,妳為什麼會留在這裡?妳是怎麼....成為守夜人的?」
墨影沒有立即回答。她轉身仔細擦拭著已經光潔如新的咖啡壺,動作緩慢而優雅,彷彿在整理自己的思緒。館內的其他客人似乎也感受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陳護士和阿哲都抬起頭,安靜地等待著。
「我曾經是這片山谷最早種植咖啡的人之一,」墨影終於開口,聲音帶著遙遠的回憶:「那時候古坑還沒有這麼多咖啡園,我和我的家人開墾了第一片土地,從海外引進咖啡苗,學習如何培育它們。」
她的目光變得柔和,彷彿穿越時空看到了過去的景象:「我愛這些咖啡樹,它們就像是我的孩子。我看著它們從幼苗長成茁壯的樹木,開花結果。那時候的咖啡園沒有現在這麼大,但每一棵樹都受到精心的照料。」
「後來呢?」采真輕聲問,生怕打斷她的思緒。
墨影的眼神黯淡下來:「戰爭來了,不是你們歷史書上寫的那種大戰爭,而是地方勢力間的衝突。我們的土地被徵用,咖啡樹被砍伐當作柴火。」她的聲音平靜,但采真能感受到那平靜表面下的深層痛苦。
「我試圖保護那些樹,擋在它們前面....」墨影停頓了一下,采真突然明白她是如何去世的了。
「我離開時最大的執念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那些咖啡樹的牽掛。我放不下它們,擔心它們無人照料,擔心古坑咖啡的種子就此終結。」墨影輕撫著手中的咖啡袋,彷彿那裡面裝著最珍貴的寶物。
「所以您成了守夜人,」采真恍然大悟:「因為您放不下對咖啡的執念。」
墨影點頭,「這間咖啡館是我的執念所化,也是我的使命。我留在這裡,守護著古坑咖啡的記憶與精神,直到....」她停頓了一下,沒有說完。
「直到什麼?」采真追問。
墨影看著她,眼中有一種采真從未見過的光芒:「直到有人能夠真正理解咖啡不僅是作物,更是連接人與土地、過去與未來的紐帶。直到有人願意接下這份傳承,讓古坑咖啡的故事繼續流傳。」
采真感到心臟猛地一跳,她想起自己家中那片荒廢的咖啡園,想起父親日漸消沉的模樣,忽然間有一種奇特的使命感在心中萌生。
「我....我可以試試看,」她脫口而出:「雖然我懂得不多,但我可以學習照顧我們的咖啡園。」
墨影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但很快又恢復平靜:「這是一條十分艱難的路,采真。咖啡樹不會輕易給予回報,它們需要耐心、尊重和理解。」
「我不怕困難,」采真堅定地說:「總比眼睜睜看著一切毀掉要好。」
就在這時,咖啡館的門被推開,一個陌生的身影走了進來。那是個年輕女子,穿著時髦的都市服飾,與咖啡館的氛圍格格不入。她環視四周,眼中充滿困惑。
墨影對采真點點頭,轉身去接待新來的客人。采真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意識到墨影的故事與自己的處境有著奇妙的相似性。都是關於守護、傳承與不願放棄的執念。
她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決心在體內湧動。離開咖啡館時,她沒有回頭看那條暗紅色的小徑,而是直接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家中依然燈火通明,父親還醉倒在客廳的椅子上。采真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回房,而是走進廚房,開始準備醒酒湯。她動作輕柔卻堅定,心中已經有了計劃。
明天放學後,她要去咖啡園看看。無論多麼荒蕪,那都是她的根,她的傳承。就像墨影守護著她的咖啡館一樣,采真決定要守護屬於自己的咖啡園。
夜空中有星星探出頭來,照亮她未來的路。采真抬頭望去,忽然覺得那些閃爍的光點就像夜行咖啡館中的靈魂,靜靜地守護著所有迷失卻又懷抱希望的人們。
第六章:在廢墟中種下希望
父親的酗酒如同一場緩慢的災難,侵蝕著這個家所剩無幾的生機。咖啡園在無人照料的情況下荒蕪了好幾個月,雜草長得比咖啡樹還高,枝椏雜亂無章地伸展,許多樹幹上還出現了病斑。采真每次經過那片土地,心中都湧起一陣刺痛,彷彿看見一個被遺棄的孩子,無聲地哭泣著求助。
然而,改變發生在一個平凡的週六清晨。
采真被窗外異常的安靜驚醒,父親通常會在深夜醉倒,鼾聲如雷,直到日上三竿。但今天,家中靜得出奇。她悄悄下樓,發現父親的房門敞開,床上空無一人。
恐慌瞬間攫住了她,難道父親也像母親一樣,選擇了悄然離去,讓她徹底成為一個孤兒。
她衝出家門,四處張望,最終在咖啡園的邊緣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父親站在荒廢的園子前,背影佝僂而脆弱。他手中沒有酒瓶,只是靜靜地站著,望著那片曾經代表著生計與希望的土地。
采真慢慢走近,不敢驚擾他。當她走到父親身邊時,才發現他在無聲地流淚。那張被酒精和歲月刻畫出皺紋的臉上,淚水靜靜滑落,滴在乾裂的土地上。
「我毀了一切,」父親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認不出:「妳媽媽說得沒錯,我就是一個失敗者。」
采真的心緊緊揪起,她從未見過父親如此脆弱的一面。那個總是沉默堅忍的男人,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
「不是這樣的,爸,」她輕聲說,猶豫地伸出手放在他的背上:「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父親搖搖頭,眼神空洞:「太遲了,采真。這些樹已經沒救了。」
就在這時,采真想起了墨影的話——咖啡樹不會輕易給予回報,它們需要耐心、尊重和理解。她也想起了夜行咖啡館中那些孤獨的靈魂,他們背負著沉重的過去,卻依然尋找著前行的勇氣。
「讓我試試看,」她說,聲音比預期中更加堅定:「我可以照顧它們。」
父親轉頭看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黯淡下來:「妳太年輕了,而且妳完全不了解,太辛苦了。」
「我可以學,」采真堅持道:「總比什麼都不做好。」
那一刻,她彷彿看到墨影站在不遠處,對她輕輕點頭,那個影像一閃而過,卻給了她莫大的勇氣。
從那天起,采真開始了她的咖啡園復興計劃。放學後,她不再直接回家,而是帶著從圖書館借來的農業書籍,鑽進咖啡園裡。她從最基本的除草開始,雙手很快磨出了水泡,但她沒有放棄。
有時候,她也會跑去夜行咖啡館,向墨影討教古坑咖啡的種植技巧,隨著她對於咖啡種植的投入與了解,墨影的教導在她腦海中越發清晰,有時她在咖啡園裡工作時,幾乎能聽到墨影的聲音,指導她如何辨別咖啡樹的健康狀況,何時該修剪枝條,如何分辨成熟的咖啡果。
「咖啡樹像人一樣,需要傾聽和理解,」某個週末下午,采真一邊檢查葉片上的病斑,一邊喃喃自語,重複著記憶中墨影的話語:「它們會告訴你需要什麼,只要你願意仔細觀察。」
父親最初對她的努力漠不關心,甚至冷嘲熱諷。但隨著時間推移,他看到女兒手上的繭越來越厚,看到咖啡園中的雜草逐漸被清除,看到那些原本奄奄一息的咖啡樹開始冒出嫩綠的新芽,他的態度慢慢軟化了。
一個月後,父親第一次沒有在早晨喝酒,而是走到園中,沉默地拿起工具,開始幫采真修剪枝條。他沒有說什麼,但那簡單的動作勝過千言萬語。
采真抬頭看著父親專注的側臉,忽然明白這也是他表達愛的方式——沉默卻堅實的行動。
父女倆就這樣在咖啡園中並肩工作,話不多,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默契在他們之間建立。采真分享她從墨影那邊學到的知識,父親則憑藉多年經驗給予實際的指導。他們互相學習、互相扶持,就像咖啡樹與土壤的關係,彼此需要、彼此滋養。
咖啡園的復甦緩慢卻穩定,新葉長出,花朵綻放,最終結出青澀的果實。采真每天細心記錄著它們的變化,就像照顧嬰兒般耐心而專注。
期間,她仍然會不定期造訪夜行咖啡館。那裡的客人來來去去,有些人消失了,代表他們找到了平靜;有些新人到來,帶著未解的執念。唯有墨影始終在那裡,安靜地守護著這個生與死之間的驛站。
「咖啡園怎麼樣了?」某晚,墨影在為采真沖泡咖啡時問道。
采真臉上綻放出光彩:「開始結果了!雖然不多,但長得很好。爸爸說今年的豆子看起來特別飽滿。」
墨影微笑:「因為它們感受到了愛與尊重,咖啡樹是有靈性的,它們知道誰真心對待它們。」
「我從您這裡學到了很多,」采真真誠地說:「有時候我幾乎能聽到您在指導我該怎麼做。」
墨影的眼神變得深邃:「記憶與知識不會消失,采真。它們會以各種方式傳承下去,有時候透過言語,有時候透過心靈的連結。」
那天晚上離開咖啡館時,采真感到一種奇特的圓滿感。她的人生依然不完美——母親離去,家庭破碎,經濟拮据——但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使命。就像墨影守護著她的咖啡館一樣,采真決心守護這片咖啡園,這片連接她與父親、與土地、與過去的紐帶。
回到家時,她發現父親沒有醉倒,而是在廚房準備簡單的晚餐。桌上擺著兩副碗筷,燈光溫暖而明亮。
「我煎了蛋,」父親有些笨拙地說:「還炒了盤空心菜。」
采真點點頭,坐下來與父親共進晚餐。席間沒有太多交談,但那種安靜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充滿一種平靜的接納。
晚飯後,采真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布袋,裡面裝著幾顆最早成熟的咖啡豆:「這是我們園裡今年的第一批收成,」她說,將袋子遞給父親:「我想留作紀念。」
父親接過袋子,手指輕輕撫過那些飽滿的豆子,眼中閃過一絲采真從未見過的光彩。那是驕傲與希望的光芒。
「明年會更好的,」他輕聲說,彷彿在對自己許下承諾:「我們會讓這片園子重新活過來。」
采真微笑點頭,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她知道前方的路依然漫長而艱難,但她不再害怕。因為她學會了最重要的課題:無論生活帶來什麼樣的破碎,只要有愛與堅持,就能在廢墟中種下希望,等待新生命的萌發。
窗外,月光灑在咖啡園上,為那些重獲新生的樹木披上一層銀紗。采真彷彿能聽到它們在夜風中低語,講述著關於希望與重生的古老故事。
第七章:真相的苦澀與最後的告別
咖啡園在采真和父親的共同努力下,奇蹟般地煥發出新生機。第二年春天,咖啡樹開花的數量遠超預期,細小的白花如霜雪般覆蓋枝頭,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茉莉與柑橘混合的香氣。鄰居們都驚訝於這片曾經荒廢的土地所能展現的生命力。
然而,父親的轉變卻比咖啡園的復甦更加令人驚訝。他幾乎完全戒了酒,每天清晨就與采真一同到園中工作。他們之間的話仍然不多,但那種緊繃的沉默已被一種舒適的默契所取代。
然而,有一天,采真在整理母親舊物時,無意中發現了一個藏在衣櫃最深處的木盒。盒子上著鎖,但鎖已經鏽蝕,輕輕一碰就彈開了。
裡面裝著的不是母親的珠寶或紀念品,而是一疊信件和幾張泛黃的照片。最上面的照片是一個年輕的母親,懷中抱著嬰兒,站在一片咖啡樹前笑得燦爛。她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男子,手臂溫柔地環抱著她和孩子。
采真愣在原地,照片中的嬰兒無疑是她自己,但那個男子卻不是父親。
她顫抖著手拿起那些信件,大多數是母親寫給一個名叫「文彬」的男子的情書,字裡行間充滿熾熱的愛意與分離的痛苦。最後一封信的日期恰好是采真出生前幾個月,信中母親告訴文彬她懷孕的消息,並計劃離開古坑與他團聚。
「我已經別無選擇了,」母親在信中寫道:「至少他答應會照顧我們母女,但是文彬,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采真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跌坐在地上,信件散落四周。那些父母爭吵時模糊的指責此刻變得清晰無比——「你以為我願意嗎?要不是為了采真....」
真相如同最苦的咖啡,灼燒著她的喉嚨,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母親懷著她來到這個家,父親接納了她們,卻始終活在妻子與前任男友的陰影中。
雨又開始下了起來,敲打著屋頂,如同無數細小的手指叩問著真相。采真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直到門口傳來腳步聲。
父親站在那裡,濕漉漉的雨衣滴著水,目光落在散落的信件和照片上。他的臉瞬間蒼白,但眼中沒有憤怒,只有深沉的悲哀。
「你一直都知道,」采真聲音顫抖:「我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父親緩緩走進屋,小心地撿起地上的照片,彷彿那是極易破碎的珍寶:「是的,我一直都知道。」他的聲音平靜得令人心碎。
「為什麼?」采真淚水奪眶而出:「為什麼你要接受我們?為什麼不讓媽媽離開?」
父親沉默良久,目光望向窗外的咖啡園:「因為當妳媽媽帶著妳來到我面前時,妳是那麼小,那麼無助。」他輕聲說,聲音中充滿采真從未聽過的溫柔:「我看著妳的眼睛,就知道我不能讓妳在沒有父親的環境下長大。」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我愛過妳母親,曾經如此深愛。但她的心從來不在我這裡。我們試過,真的試過要成為一家人,但有些傷痕太深,無法癒合。」
「所以你喝酒,是因為...」
「因為痛苦,」父親接過話:「也因為軟弱,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樣的現實——愛著一個永遠不會屬於我的人,養育一個不是我血脈卻讓我無比牽掛的孩子。」
采真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她叫了十五年「爸爸」的人。突然間,他所有的沉默、所有的掙扎、所有的複雜眼神都有了全新的意義。那不是厭惡或排斥,而是愛與痛苦之間的永恆拉鋸。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接納妳,采真,」父親的聲音哽咽了:「妳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挑戰,也是最美的禮物。」
那一刻,采真心中的最後一道牆轟然倒塌。她撲進父親懷中,十五年來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擁抱這個養育她、保護她、與自己的心魔搏鬥卻從未放棄過她的男人。
「你是我爸爸,」她哭著說:「永遠都是。」
雨停了,夕陽從雲層縫隙中灑下金光,父女倆就這樣相擁著,讓多年的沉默與誤解在淚水中融化、流逝。
那天晚上,采真帶著一顆沉重卻又奇特地輕盈的心,再次踏上那條暗紅色小徑。她需要見墨影,需要與她分享這個苦澀卻又釋然的真相。
但當她推開咖啡館的門時,立即感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氛圍。館內空蕩蕩的,沒有其他客人,只有墨影站在櫃檯後,彷彿專程在等待她的到來。
「妳已經知道了,」墨影輕聲說,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采真點頭,在她對面坐下:「為什麼您從不告訴我?」
「有些真相必須由妳自己去發現,」墨影回答,眼中充滿柔情:「而不是由旁觀者來說明。」
她為采真沖泡了最後一杯咖啡,這次的咖啡香氣格外複雜——初聞是強烈的苦澀,繼而轉為柔和的果酸,最後留下一絲甘甜的餘韻,如同人生的縮影。
「喝吧,」墨影說:「這杯咖啡會為妳帶來全新的祝福,而非苦澀的回憶。」
采真順從地舉杯飲下,沒有幻象,沒有回憶,只有一種深沉的平靜與接納感流遍全身,彷彿所有的傷痛都被洗淨,所有的疑問都找到了答案。
當她放下杯子時,發現墨影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如同她曾經目睹的其他靈魂那樣。
「時候到了,」墨影微笑著,眼中沒有悲傷只有釋然:「妳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根與翅膀,不再需要這個地方了。」
「可是您呢?」采真急切地問:「您的執念解開了嗎?」
墨影的目光越過她,望向窗外那片生氣勃勃的咖啡園:「當有人真正理解並接續這份傳承時,我的使命就完成了。采真,妳知道嗎?真正獲得救贖的人是我。妳不僅拯救了妳家的咖啡園,妳也解救了我。」
她的身影越來越淡,聲音如同遠方的回音:「記住,血緣不是定義家庭的唯一方式。愛與選擇遠比天生的連結更加偉大。」
采真睜大眼睛,試圖將墨影最後的身影刻入記憶:「謝謝您,」她哽咽道:「謝謝您給予我的一切。」
墨影報以最後一個溫暖的微笑,然後完全消失了。櫃檯上只留下一隻空咖啡杯,杯沿刻著一行細小的字:「謝謝妳繼續這個故事。」
采真獨自坐在空蕩的咖啡館中,許久沒有動彈。
她閉上眼,回憶墨影、回想有關於這裡的一切,她想永遠將這份珍貴的記憶銘刻在心底。
當她推門而出時,身後的咖啡館開始消散,如同晨霧在陽光下蒸發。回頭望去,只有普通的山坡與咖啡樹,那條暗紅色小徑也消失無蹤。
采真站在夜色中,深深呼吸著雨後清新的空氣,心中充滿一種奇特的輕盈感。她失去了一個避風港,卻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她得知了苦澀的真相,卻獲得了更加真實的關係。
手中的咖啡豆彷彿還帶著墨影的祝福,溫暖而充滿希望。采真知道,夜行咖啡館永遠不會再為她出現,但它所教給她的一切將永遠留在心中,如同最深沉的咖啡香氣,歷久彌新。
月光下,她邁開步伐向家的方向走去,準備擁抱那個由選擇而非血緣定義的真正家庭。
第八章:沒有血緣的家與傳承的香氣
十年光陰如溪水般潺潺流過,滋潤了古坑的山坡與咖啡園。曾經的青澀少女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女子,林采真的名字在台灣咖啡圈中漸漸響亮起來。她種植處理的古坑咖啡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風味層次,讓品嚐過的人難以忘懷。
采真的咖啡園成了當地的最佳首選之一,她堅持傳統與創新並進,既保留了古早的種植智慧,又引入了永續農業的實踐。園中的咖啡樹鬱鬱蔥蔥,結實纍纍,彷彿大地對她的辛勤與愛心給予了最豐厚的回報。
而最讓鄰里稱道的是,采真沒有離開年邁的父親,反而將他接來與自己同住,悉心照料。那個曾經被酒精和失望擊垮的男人,如今雖然行動遲緩,卻總是面帶平靜的微笑,坐在園中的藤椅上看女兒工作。
「這棵咖啡樹是你當年親手種下的,」某個溫暖的午後,采真推著父親的輪椅在園中散步,停在一棵特別高大的咖啡樹前:「記得嗎?」
父親仰頭看著樹冠,眼中閃著回憶的光芒:「那時候你母親剛離開,我以為一切都完了。」他輕聲說,粗糙的手撫過樹幹:「沒想到它活了下來,還長得這麼好。」
「就像我們一樣,」采真微笑著,調整蓋在父親腿上的毛毯:「我們也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很好。」
父親握住女兒的手,那雙手因長年勞作而粗糙,卻充滿溫暖的力量:「妳母親會為妳驕傲的,」他說,聲音中有種平靜的接納:「雖然她選擇了離開,但我知道她一直愛著妳。」
采真點點頭。這些年來,她與母親有過零星聯繫,足夠讓她明白有些人的愛就像季節性河流,時而有水,時而乾涸。她學會了接受這種不完美的愛,而不讓它來影響自己存在的價值。
「下週的收穫節,大家都期待妳的咖啡呢,」父親換了個話題,眼中閃著驕傲的光芒:「聽說連台北的咖啡師都要求參加。」
采真笑著點頭。每年咖啡收穫時節,她都會舉辦小型慶典,邀請鄰里和咖啡愛好者共享豐收的喜悅。她沖泡的咖啡總是有種神奇的特質,能夠喚起人們深藏的情感,有人因此落淚,有人因此歡笑,還有人因此找到了和解的勇氣。
人們說那是古坑水土的恩賜,但采真知道,那是夜行咖啡館留下的禮物——一種理解咖啡靈魂、傾聽人心聲的能力。
收穫節當天,陽光正好,咖啡園中擺起了長桌,上面陳列著採收的紅色咖啡果、晾曬中的豆子,以及各種咖啡沖泡器具。來自各地的咖啡愛好者齊聚一堂,空氣中瀰漫著咖啡香與歡聲笑語。
采真站在眾人面前,手中拿著她最珍愛的手沖壺,準備演示她的沖泡藝術。
「咖啡不僅是一種飲品,」她開始說道,聲音平靜而自信:「它是連接人與土地、過去與未來的橋樑。每一顆豆子都承載著陽光雨露的記憶,也承載著種植者的愛與耐心。」
她一邊講解,一邊優雅地進行沖泡動作。熱水與咖啡粉相遇的瞬間,一股複雜而迷人的香氣瀰漫開來——前調是明亮的果酸,中段是堅果與巧克力的醇厚,尾韻則帶著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煙燻甜香,如同記憶般縹緲卻持久。
當眾人品嚐這杯咖啡時,園中陷入一種近乎神圣的靜默。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體驗中,有人閉目回味,有人輕聲驚嘆,還有人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
采真看著這一幕,心中充滿平靜的喜悅。她彷彿看到墨影站在人群邊緣,對她輕輕點頭,臉上帶著贊許的微笑。但當她眨眨眼再看時,那身影已消散在陽光中,只留下隨風搖曳的咖啡樹枝葉。
活動結束後,采真推著父親回到屋前的走廊。夕陽西下,將咖啡園染成金紅色,遠處的山巒層層疊疊,如同水墨畫中的景致。
「妳做到了,采真,」父親輕聲說,眼中閃著淚光:「妳讓這片土地重獲新生。」
采真蹲下身,握住父親蒼老的手:「是我們一起做到的,爸爸。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
她知道,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父親給了她最珍貴的禮物:無條件的接納與堅持下去的勇氣。而他從她這裡獲得的,則是晚年生活的尊嚴與平靜。
夜幕低垂,客人們紛紛離去,咖啡園恢復了寧靜。采真獨自漫步在園中,手指輕撫過結滿果實的枝條。夜風帶來咖啡花的香氣,混合著土壤的氣息,創造出一種獨屬於古坑夜晚的芬芳。
她來到園中最高處,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山谷。月光灑在層層疊疊的咖啡樹上,彷彿為它們披上一層銀紗。采真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在風聲與樹葉的沙沙聲中,她彷彿又聽到了那清脆的鈴鐺聲,聞到了那特殊的咖啡香氣,看到了那條暗紅色的土路在霧中若隱若現。
「謝謝您,墨影姐,」她對著夜空輕聲說:「謝謝您教會我的一切。」
風似乎變得更加溫柔,繞著她輕輕旋轉,如同一個無形的擁抱。
采真知道,夜行咖啡館所傳承的精神已經深深扎根在她的生命中,通過每一顆她種植的咖啡豆,每一杯她沖泡的咖啡,繼續訴說著關於愛、失去與重生的故事。
她從口袋中掏出那顆隨身攜帶多年的咖啡豆——那是墨影最後給她的禮物——輕輕吻了它,然後將它埋入土中。
「我會一直守護下去,」她許下諾言,聲音堅定而溫柔:「直到有人再次聽見那聲音,需要指引回家的路。」
遠處傳來父親呼喚她的聲音,溫暖而充滿關愛。采真轉身向家的方向走去,腳步穩健而從容。
月光下,咖啡樹的影子隨風搖曳,彷彿在向她點頭告別,又像是在歡迎她永遠歸來。在這片沒有血緣卻充滿羈絆的土地上,林采真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根與翅膀。
而夜行咖啡館的傳說,也通過她手中每一杯充滿魔力的咖啡,繼續在古坑的山谷間流傳,等待下一個需要它的孤獨靈魂。
【後記】
這篇小說是為了紀念筆者的二舅而寫。
筆者母親娘家在雲林西螺,外祖父世代務農,二舅繼承家業,一生勤懇耕田,老年時唯一嗜好就是喝古坑咖啡,筆者永遠都記得,回西螺過夜,在老舊的公廳裡,二舅親自手沖咖啡給我們喝的情景,院子裡的竹林葉氣味,襯托著古坑咖啡的香味異常濃郁,有一種獨特的鄉土氣息。那一夜,筆者差點喝到心律失衡。但那香味卻永遠的刻進了靈魂深處。
喔!對了,二舅夫婦一生恩愛,闔家美滿,小說中的劇情與真實情況完全無關,請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