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沒想過要回土耳其。」
我對土耳其最初的印象,是在德國工作時搭班的同事 Ansa,就算夏日高溫汗如雨下,她依然包著頭巾,穿包覆全身的罩袍在大廳穿梭。
那年德國夏天異常高溫,廚房後台更是煉獄等級,還碰上齋戒月,看她汗流成那樣仍滴水未沾,走路搖搖晃晃,當時還不太懂得這個傳統習俗的我多問了一句:「喝一口也不行嗎?」她瞪大眼睛看著我,說這是他們與神最接近的日子,當然要歡喜的恪守本分。但她也喜歡德國,移民來這那麼久了,沒有想過要回去。
原本以為自己對土耳其是全然陌生的,讀著《安納托利亞的刺客》時,又讓我再度想起這位在德國萍水相逢的土耳其女人。

大家都很熟悉的那位波蘭記者── 沙博爾夫斯基此次帶來新作《安納托利亞的刺客》。說是新作,其實是早於《跳舞的熊》的出道作,他說著自己當時二十出頭,滿懷青春熱情,從菜鳥記者、觀光客、資深記者,一路看見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在 15 分鐘內橫跨歐亞兩洲的地方,是如何混雜了想維護千年傳統的自傲,同時也有想迎合現代的自卑。
■ 痛下殺手都是因為愛?
沙博爾夫斯基的的筆不刻意煽情,卻往往能在真實傾聽下的紀錄後,激起讀者漣漪般的效應。在〈一切都是為了愛,姊姊〉篇章中,我們看見土耳其即便走向現代,仍有著榮譽殺人的傳統。承擔羞恥與受害的往往是家族女性,甚至是無法痛下殺手的丈夫也要連坐。你說真相重要嗎?大家是這麼說的:「謠言遠比真相重要。真相不會讓她自由。唯一重要的是旁人的議論。」
而這個榮譽到底哪裡來?大抵也跟社會的封閉與經濟狀況息息相關。「在村莊裡,工作、金錢和未來都付之闕如,人們有的就只有榮譽。」既然未來不可控,傳統不允許違背,人們便轉而抓住唯一能確定的事:哪怕一無所有,也要把女性當作唯一能掌控的存在。
讀這章是最感到憤怒與無力,因為同樣的概念跨越國界,類似的事情也會在我們社會上演。透過沙先生的報導與後續土耳其針對事件發展——既然真相沒人聽,那就改編成戲劇激起討論——只要你願意關注、持續發聲,結果不一定會馬上變好,但能鬆動更多社會根深柢固的現象。

■ 自我認同的矛盾,想到台灣
要一時理解土耳其歷史發展與宗教間變革是困難的,連土耳其人都無法說明白。但沙博爾夫斯基能用一雙丟到美國前總統小布希臉上的鞋,來生動敘述一切關係:因為在穆斯林的世界,丟鞋可是重大污辱,那位土耳其人丟鞋的舉動代表著對西方世界的痛惡,包含口口聲聲要伊斯蘭教徒改變傳統,卻嘲笑他們的痛惡;但另一方面,這雙飛躍的鞋也獲得世界關注,剎那間,從生產鏈的探討到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的榮耀,這種肯定對土耳其人來說卻無比珍貴。
這種矛盾讓我不自覺地想到台灣,總有很多人事物在國外被稱為「台灣之光」後才被加以重視。長久下來被壓抑的習慣,讓我們想自誇都會再三猶疑,因此,近年只要有人主動說出台灣的好,都格外令人感動。
翻至書中末尾,提到一張兩名女性站在水中的照片,一人穿著包覆全身的穆斯林泳裝,只露出眼睛,另一人則幾乎裸著上身,標題寫著「這就是土耳其。」我對土耳其所理解的矛盾就像這張照片,也像在德國遇到的同事 Ansa 一樣。大部分的人都在全然的喜歡或憎惡之間,在矛盾中找尋生存之道。

追著沙博爾夫斯基的作品至今,從《跳舞的熊》到《克里姆林宮的餐桌》,看到他不單單只是遊歷各地撰寫見聞而已,也不會看到他刻意醜化或美化那些國家歷史,而是他無時無刻都以波蘭人的身分思考,當面臨強勢鄰居的威脅,又得努力擺脫獨裁陰影(這或許也是他對台灣如此親近的原因),一邊想保留傳統,一邊又急著追趕潮流,我們要如何在夾縫中找到自己的姿態?
一直以來我都不是很喜歡矛盾的狀態,但透過此作再次提醒我,幾乎很少有國家的人們思想是一體的,有矛盾,即便溝通過程不一定順遂,但拉遠來看,才可能是國家能對話進而前進的關鍵。(但也希望不是我太樂觀啦🥲)
而關於自己的立場呢?若我們只等待世界來定義,就永遠只能被動接受他人的敘事。當我們願意主動凝視自己的矛盾、說出自己的立場時,才不會在對話裡缺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