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柯慈《少年時》一書,為南非少年約翰〈多麼通俗又缺乏想像力的名字〉十九歲到二十四歲的生命歷程。約翰主修數學卻熱愛文學,大學畢業之後離開南非,打算在英國長期居留。一心想成為作家,似乎也不斷朝著夢想努力,這般純情勵志的主題,底下竟是一片血肉糢糊的虛無蒼涼,讓人不得不感慨萬千。柯慈以意識流的寫法,展示了約翰的所思所想,由於缺乏情節作為主軸,不習慣這類風格的讀者恐怕認為此書瑣碎凌亂,尤其約翰的生活抑鬱寡歡,少有輕鬆快樂的片段,是以更令人難以卒讀。其實我們平日的思緒本就紛雜零碎,少有理路清晰、井井有條之際,柯慈極力擬真以期讓讀者更貼近約翰的心靈活動,這樣的表現手法,若讀者實在無法接受,只是彼此頻率不合罷了,倒非讀者淺薄或柯慈浪得虛名。
常常咒語似地吐出了一堆又一堆文豪姓名,想來柯慈藉此具體展示了主人翁的文學品味,可惜寡聞如我只聽過最知名的幾位,是以感受不深。不過約翰熱愛的艾略特、詹姆斯‧喬埃斯等人,素以艱澀難懂著稱,約翰不但熟悉且琅琅上口,這是否代表他為那萬分之五的文學精英,是否為老天對他文學才華的應許?不過景仰法蘭西文明的他,卻未曾論及波特萊爾、普魯斯特、雨果、大仲馬……等等法國知名文人,後二者或許太過通俗令約翰不屑提及,但波特萊爾與普魯斯特絕非老嫗能解,偏愛與遺漏之間或者也是某種文學偏好的表示。約翰既然自許為文化精英,連說個笑話都講求文學出典不足為奇,不過出自缺乏幽默感的約翰之口,掉書袋也變得不好笑。生活諸多不順遂並未讓約翰文思如泉湧,相反地他的創作日益貧乏,他對自己勉強擠出蒼白造作的文字非常不滿意,後來甚至只能對著空白的稿紙發呆……。
約翰花了多心力接近女人,同時也被女人接近,不過與他上床的她們,無論是能喊出名字的賈桂琳、莎拉、卡洛琳、亞絲翠、瑪莉安,或者更多連名字都不存在的女人,她們都只是女人,即便性格容貌不一,關係深淺不一,年齡學識不一,國籍職業不一……,但對約翰而言意義全都相同:他既沒愛上她們,她們也同樣沒愛上他。約翰始終深信且期待的偉大愛情,尚未降臨在他的生命之中;性並未替約翰帶來解脫,反而常常是他煩惱痛苦的根源之一。無福享受熱烈情感的約翰,時不時自我檢討,他自認缺乏過人的魅力,亦無法融入以冷漠聞名的英國社會,以致不易覓得理想的對象。他理想中的愛人果真存在嗎?抑或只是還沒遇上而已?他該繼續等待,或者尋求什麼樣的改變?儘管約翰心中並無特定的伊人,他依然為了尋覓飄邈的愛情憔悴心焦,毫無出路的憔悴心焦。畢業約翰選擇離開南非前往英國定居,這是他擁抱更高層次文化的具體行動,同時也以此斷裂與母國的一切聯繫,包括原生家庭。柯慈以約翰的舉動表現了南非白人的認同危機:他不認同不夠美好的殖民地南非,卻無法融入全心擁抱的殖民母國--純粹的白人社會(英國),白人覺得他不夠純粹,有色人種他亦嫌對方並非主流。進退失據使得本就不擅長人際互動的約翰,更陷入孤絕,後來他只能藉著閱讀報章關於南非的消息略解鄉愁,對照他之前急急宣示與南非撇清的姿態,令人五味雜陳。以局外人的眼光看來,種族隔離政策是毫無疑問的政治不正確,何以在某些地區如南非,如此的不公不義竟然這般根深蒂固難以撼動?其中又製造了多少掙扎與痛苦,此一議題對我們看似陌生,實則不然。台灣社會對待所謂的外勞和大陸妹真的更文明一些嗎?
此生第一份正式的全職工作,便是在倫敦擔任IBM的程式設計員,儘管公司與職稱看似傲人,他卻發現自己僅是龐大公司體系下的小螺絲釘。雖然工作佔據了生活大半的時間,他在工作上卻沒機會亦毫不容許展現個人意志或自我發展,這個職務誰作都一樣,甚至還能表現地比他更好。約翰工作了一年,幾經掙扎依然辭職,他還是不願自己物化為公司的一顆棋子。但晃盪一陣子,約翰卻沒寫出像樣的作品,迫於生計,他仍回到另一家電腦公司擔任相同職務。只是這次的公司位於鄉下,他不得不遠離倫敦,遠離了文化的中心,似乎也遠離了他的文學之夢。
約翰歷經了種種現實給予和自我折磨交織而成的困頓,但在不可知的未來是否將會成為他自己期待的作家?沒有作品的作家,還是作家嗎?《少年時》並未提供答案,柯慈甚至沒有任何一點點暗示,全書就這般曖昧地結束於約翰二十四歲的某一天。至於未來,誰知道未來將以什麼樣的方式展現?我們一如約翰〈或是柯慈〉唯有勉力向前,才曉得即將面對的究竟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