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叢林禪修中,比丘之間的法談,往往會帶出許多來自定(samādhi)與慧(paññā)的問題。這兩者在修行裡本就是密不可分的,所以我常會舉一些值得深思的故事,當作修行經驗的例子——例如美琪的經歷。這些只是片段案例,並不像修行人彼此面對面時那種曲折冗長的交流,因為每個人的根性與境遇都不相同,差異極大。正因如此,法談的內容往往千變萬化,深淺不一,全看參與者各自的基礎與歷練。
那麼,當心「收攝下來」時,會引出什麼樣的問題呢?所謂「收攝」,就是心安住於某種定境——不論是剎那定(khaṇika)、近行定(upacāra)、或安止定(appaṇā)。特別是近行定,因為心仍與外境接觸,往往最容易引起疑問。修行人遇到這些問題,有的會先記在心裡,日後拿出來與同參道友或師長討論,尋求答案。其他人也會把自己類似的經驗,或不同層次的疑惑,拿出來交換意見,以此檢驗彼此的理解是否正確。問的人希望確認自己沒有走偏;答的人則希望問題是為了斷除煩惱,而不是為了炫耀知識。這類討論最珍貴的地方,就是能聚焦在如何突破修行路上的障礙,並指出觀察與實修的方法。若有人提出疑問,就要看他的心到底執著在哪裡,然後再對症下藥,直到他真正明白並能依此實行。
不論是定還是慧,不同的層次都可能引發深重的困惑。除了靠自己努力尋找答案,也必須常常請益那些已經走過的人,確認自己找到的路徑是否真的落實在心中。因此,叢林比丘之間很頻繁地聚在一起談法,因為修行不是斷斷續續的,而是日日持續的功課。
如果是涉及核心、極為重要的法義,通常會在私下兩人間進行。這樣的對談十分珍貴,因為雙方都迫切渴望知道對方在修行中真正的體驗。談話多半從各自的起點或上次的進度開始,如果聽者當下還無法拋出自己的疑問,他就會先完整描述到目前的境況。之後,對方若聽出其中隱含的疑點,才會提出來切磋,直到雙方都覺得理解一致。
若討論中,資深的一方覺得對方的答覆不夠透徹,就會直接給予更具分量的解釋;必要時,甚至會明確要求修行方法的修正。若判斷對方的作法有害無益,則會毫不猶豫地要求立即停止,並解釋理由,直到對方徹底領會。
這樣的法談,對雙方而言都是莫大的福報。因為雙方都會全神貫注地傾聽,也能從彼此的分享中得到真實的法益,遠超過一般語言所能形容。這樣的交流,往往會讓人終生銘記,恩德難忘。
有時候,也會有一位膽大好奇的比丘(比如我這種人),悄悄湊過去偷聽。雖然《律藏》規定,比丘若偷聽爭吵會犯戒,但這裡不是爭吵,自然不在此限。對這類「湊熱鬧」的比丘來說,這簡直是偷取法寶的捷徑——因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能聽到兩位修行人傾心交流最核心的體驗。旁聽者便能「順手牽羊」,把溢出的法寶納入己身,成為將來最寶貴的收穫。
這種「盜法」的人,或許在佛教史上不多見,但自佛陀時代以來,想必一直都有。因為這類「私密的法」,在一般大眾聚會裡絕不會被公開,只會在時機恰當、彼此信任時,才會被分享。
高階修行者之間的法談,有時一談就是幾個小時。因為內容往往涉及修行的方法、環境,以及如何一關一關突破難題。他們每闖過一關,對法的理解就更深、更廣,難以用片言隻語交代清楚。
之所以要詳述,是因為必須把因與果講得清楚,才能判斷是否正確無誤。修行的果必然對應於因,行為如何,結果便如何。因此,法談必須同時呈現方法與成果,缺一不可。
最讓人銘心刻骨的,是聽到一位行者親自描述,他的心如何運用正念與智慧,破解煩惱的詭計,穩穩跨越一切障礙;如何在色慾這一關徹底斷除,使這類煩惱永不再起;最後又如何將無明連根拔除。這樣的內容,一生能聽到一次都已極為難得。因為大多數人,甚至包括我們自己,到死都未曾親聞這種「實修實證」的法音。
然而,這些比丘在對談時,從不會用「我證到某某果位」這種話來標榜自己。他們自然流露的是樸實的叢林風格,而不是世俗的巧言包裝。倘若有人在眾人面前大言不慚地宣稱自己證到某種境界,其他修行者只會覺得彆扭,甚至疏離。因為真正的修行人,不會用言語去貶低法的尊貴,更不會在外人面前炫耀。
當然,也有人出於善意卻不夠謹慎,口中說自己達到某境界,雖然失當,卻仍值得給予幫助。而另一種人則是口出狂言,說些毫無根據甚至荒唐的話,這類人只會讓人覺得粗劣,甚至厭惡。前者可以原諒並協助,後者則只能以悲憫心看待,必要時給予勸誡。
我聽過一件真實的事:有一位修行很用功的比丘,某晚在深山中入定極深,誤以為自己已證阿羅漢,竟拿出隨身的小管子吹響,好像要召集同伴來分享勝利。其他人趕來後,他直接宣稱「我剛剛證果了」。大家雖狐疑,但不便多言。結果隔天深夜,他又吹響號子,等眾人到來才承認:「昨晚我錯了,原來煩惱還在,是我被騙了!」這件事後來成了同修之間的笑談,也提醒大家:修行路上,稍一誤解,便可能鬧出笑話。
真正令人敬重的,是那些如阿姜曼一般的人。他從未公開說過自己證到哪一果位,甚至連暗示都沒有。他對聖道聖果懷有至高敬意,雖然他常依真實法義來開示,但從不以自己為中心。他的行持嚴謹,明白即便心已超脫,身仍屬五蘊,仍須以佛法與戒律為準則,作為後人的榜樣。
歷史上有最好的典範,就是佛陀時代的阿說示(Assaji)。他極其謙遜,當舍利弗向他求法時,他只說了一句簡單卻深刻的話:「一切法因緣生,一切法因緣滅。我們的導師——沙門喬達摩——如此開示。」就這短短一句,立刻觸發舍利弗的法眼。阿說示尊者從不提自己,只單純說法,這正是已斷盡世間利養之人的風範。
舍利弗後來成為佛陀的第一大弟子,卻從未忘記阿說示的恩德。他明白:「我之所以有今天,全靠他人的幫助與善意。」這種感恩心,使他在佛陀座下,更顯出清淨與謙卑。阿姜曼也是如此,他經常提起阿姜紹,以及那些在林中護持他的人,念念不忘。
最後,修行者面對疑惑與問題,通常有三條路:
一是自我觀照、反省,靠智慧尋找答案;
二是與他人討論,或單獨請教師長;
三是聆聽師長的開示,從中獲得啟發。
這些談法,多在安靜私密的氛圍中進行,就像「老鼠開會」而不是「貓開會」。在叢林傳統裡,談法的重要性與禪修本身同等,甚至相輔相成。因此直到今天,比丘們依然常常聚在一起,交換法義,互相提醒,彼此扶持。